一个地方的题名,或许真能反映出此地的文化底蕴。与百姓生活密切相关的通俗地名,往往由于历代文人雅士的藻饰,立马就“高大上”起来,变得更有文化上的格调与意蕴。北京的“烂面胡同”变成了“烂漫胡同”,“猪尾巴胡同”成了“朱苇箔胡同”。在苏州,地名雅化的例子,也比比皆是。羊肉巷与养育巷,鸭蛋桥与阿黛桥,小猪弄与小邾弄,钻龟巷、穿珠巷与专诸巷,等等。阊门外的白莲桥浜,是乡间村舍旁一条普通的水乡河浜,而在文人眼中,它就是“白莲泾”或“莲溪”。
莲溪这处富有水乡野趣的幽雅之地,首先吸引了众多方外人士前来清修。宋元之际,先后有僧人在此创建积善庵、慧庆禅寺、云泉庵、文殊庵等。元至正年间,为避苗寇乱,道士倪玄素与同学俞心渊随乃师杨古岩至苏州,寄居在白莲泾畔。逾年,杨古岩在此羽化而去。
佛教寺庵中,积善庵最古老,宋咸淳年间僧志勤始建,明嘉靖年间僧继灯重建。继灯上人,字双林,是位爱竹的和尚,屋后竹院有千竿美竹,翠绿的竹叶干净得就如同刚刚擦拭过一般。参禅礼佛之暇,他喜欢画竹,一方面以文同、苏轼、吴镇等先贤为师,学习笔法技巧;另一方面以造化为师,感受竹子超逸绝尘的自然之美。当时的昆山才子归昌世,是归有光之孙、归庄之父,风流儒雅,以擅长墨竹而著称,但他对布局位置要求相当高的长卷却不敢轻易尝试,因为长卷画竹往往表现不出竹子高耸凌霄的气势。而继灯上人的画竹长卷,则受到晚明名士李流芳的推崇。李流芳每次来到苏州,都会泛舟至桐泾莲溪,拜访继灯上人。春秋佳日,雨霁风清,积善庵中,幽窗净几,薰茗相对,李流芳屡次试墨为继灯上人的竹卷题跋,流露出欣喜钦佩、惺惺相惜之情。继灯上人圆寂后,李流芳来到积善庵,回忆往昔的美好,眼前却人去房空,不禁悲从中来,写下“到门啼鸟浑相识,遗墨空房涕欲沱”的诗句,悼念这位方外老友。
所幸的是,积善庵的风雅韵事,并未因继灯上人的离去而止步。积善庵西院,有一株古梅,与虎丘后山的古玉兰树龄相当,均为宋代遗存。古梅位于明代高士徐树丕所题隶书匾额的深翠堂前,一根主干,分为三枝,虬曲而上,高出檐际,花时繁英满空,妙香袭人。此宋梅植根于乡野寺庵,如隐士一般幽寂自甘,所以学者叶廷琯将此梅与当时寒碧山庄东墙外的冠云峰并称为“花石二隐”。道光三年正月,黄丕烈与好友尤兴诗、彭希郑来此探梅,乘兴发起创建“问梅诗社”。此后,石韫玉、韩崶、吴廷琛、潘世璜、董国华、彭蕴章、朱珔等人先后加入诗社,月月雅集,唱和频仍,延续十年之久,成为吴中文坛盛事。后来,清末探花吴荫培为积善庵题联云:“水抱莲泾,一路枫桥人唤渡;寺藏竹院,三吴梅社客寻诗”,这“竹院”与“梅社”的出典便是以上两个故事。
咸丰庚申,积善庵遭遇太平军兵乱被毁,老梅随之化去,庵中所藏王穉登诗卷手迹也不知所踪,令人扼腕叹息。战后重建,却难以再现往昔的盛况。1926年5月24日,李根源访古至积善庵,因寺僧窝藏盗匪事发被拘,寺院被当局封锁,连李根源都没能进入这所古刹,其衰败程度可以想见。
莲溪得名于白莲,却并非以白莲而闻名。文人墨客慕名于莲溪积善庵的竹林、宋梅、玉兰与龙树庵的老树,文震孟、姚希孟、袁廷梼、叶廷琯等人是这里的常客;而老百姓则热衷于莲溪培德堂与铁佛寺内的各色牡丹。
黄丕烈将问梅诗社第二次雅集放在积善庵举行,其目的不是在于赏花,而是为了就近拜谒周忠介公墓。周忠介公名顺昌,是明代受阉党迫害的清忠之士,为黄丕烈等人所景仰。周顺昌将绝笔“小云栖”三字留在了莲溪龙树庵,而他去世后也被安葬于莲溪马家墩。
之前,黄丕烈也常来莲溪,为了他一生的爱好——收藏。收藏家王闻远,字声宏,就曾住在这白莲泾畔,自号莲泾居士。王闻远是明末清初思想家唐甄的女婿,一生节衣缩食,酷爱收藏字画图籍,有数十万之多,编有《孝慈堂书目》。王闻远对自己的藏品十分珍视,每次拿出来欣赏、阅读都要拭几焚香、小心轻放,还一再告诫子孙对于藏品要常翻阅、毋滥借、毋损坏、勿善价求沽,以求世世代代能传下去。但事与愿违,王闻远去世后,他的族孙就将大部分收藏都转让给了黄丕烈。有些文献是辗转他人之手而被黄丕烈获得,如顾炎武的巨著《天下郡国利病书》原稿,本来也是藏于莲溪王家,后来流传出去,最终还是被黄丕烈藏入士礼居。
在古籍收藏界,相传有“黄跋顾批”的说法。古籍上面若有黄丕烈的题跋或顾千里的批注,便能身价不菲。被誉为“清代校勘第一人”的顾千里为莲溪留下的,不是寥寥几个字的批注,而是一篇怀念华佗的文章。
苏州纪念神医华佗的祠庙较多,分布于护龙街周太保桥、白鹤观、澹台湖、北园老君堂、悬桥巷回真观、虎丘同善堂等处,而位于慈善机构莲溪同仁堂内的华佗祠,供奉华佗神像,香火尤为鼎盛。祠中有百根签条,每根签条后附录一张药方,远近的百姓因病前来求签,抽到签条对应的药方,按方服药,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疗效。清嘉庆年间,名诗人陈文述病重,群医束手无策,其子陈裴之来到莲溪华佗祠祷告,求到药方,陈文述连服四十九剂,居然痊愈了。道光年间,黄华钰的女儿病重,医生看不好,去莲溪华佗祠求来药方,服药后也康复了。黄华钰为了报恩,请人将华佗神像摹刻到石碑上,同时请求好友顾千里将此事记录下来,作为永久的纪念。顾千里应好友之请,于道光七年写下了《刻华仙元化画像记》。在顾千里看来,华佗虽然被曹操所害,可他并未死去,而是化身神仙,以仙方济世,继续以他的青囊神术为患病百姓化解痛苦,所以华佗将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
从方外之士到文人雅士,从千竿竹院到问梅诗社,从王闻远到黄丕烈再到顾千里,悠悠流淌的莲溪之水,见证了风雅文化的薪火相传与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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