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唐书》各有毁誉
明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一部很少有人见过的书,在苏州刻印完成,这部书一共有二百卷,是一大部头书,刻成很不容易,许多人都捐了钱赞助这一文化盛事。
这部书叫《旧唐书》。今天,《旧唐书》已列入中国历史的正史序列,看到此书很是容易,但在明代,或者元代,要见到《旧唐书》是很不容易的。
大唐皇朝于公元907年为后梁朱温所灭。共历二十帝,二百九十年。后晋天福五年(940),石敬塘命手下大臣为唐修撰史书,到后晋开运二年(945)完成。由于这时离唐灭亡才30多年,许多史料、档案等第一手资料还比较容易得到,因此,这部《唐书》较多地保存了唐朝的许多珍贵史料。由于刘昫是当时后晋宰相,按例将他列为《唐书》的主编。
《唐书》编成两年后也即947年,后晋灭亡。到了公元960年,宋朝建立,社会逐渐走向安定。宋仁宗时,君臣认为以前一个偏居一隅的小朝廷所修的《唐书》,“衰世之士,气力卑弱,言浅意陋,不足以起其文”(北宋嘉祐五年七月欧阳修为提举编修曾公亮代撰上皇帝的《进新修唐书表》),于是皇帝下诏重修。参加重修《唐书》的有欧阳修、宋祁、范镇、吕夏卿、王畴、宋敏求、刘羲叟等人,皆一时知名学者。这次修唐书“凡十有七年,成二百二十五卷。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这是修志人对自己的总结。
新编唐书一出,人们就将以前的唐书称之为《旧唐书》,而将欧、宋等所编撰的叫作《新唐书》。《新唐书》一出来,刊刻的较多,宋、元、明都将《新唐书》作为正史,《旧唐书》在宋代官方没有刊印过,整个元代也没有刻印过,此书就变得越来越少,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
一般的公认是,这两本《唐书》各有千秋,《旧唐书》叙述史实比较详细,保留了许多珍贵的史料,文字也不错;《新唐书》增加了一些内容,但是文字太过简洁,本纪较旧书删去了十之七,连春、夏、秋、冬等反映季节的字也省去,一个字都这样计较,清代学者王鸣盛评价是“可谓简极”(《十七史商榷》卷七十“新纪太简”条)。明代苏州人文征明也说《新唐书》“段秀实请辞郭晞,有‘吾戴吾头’之语,新书省一‘吾’字,议者以为失实,是矣。”(文征明《重刊唐书序》)这都是批评《新唐书》的不足。而且《新唐书》将玄奘、一行等事迹一概不写,更是很大的缺憾。对于一部史书来说,内容不完整而且文字又太过简洁,必然让使用此书的研究者有许多不便之处。
《旧唐书》苏州重见天日
明嘉靖年间,有个余姚人叫闻人诠,是个进士,据说是王阳明的弟子,他认为“王、宋诸贤,相继汇辑,复成一代之新书,遂亡刘氏之旧帙”,
“惟刘氏《唐书》,郁绝 不传,无所考觅”,他那时就发现刘昫《旧唐书》已经散亡都打听不到此书音讯了,他收集了几本残卷,虽不是善本,但也因此发现了《旧唐书》的优点,就立了一个志向,想重新刻印《旧唐书》,他说自己是“酷志刊复”,也说是说这个志向是个很过分、很难完成的人生目标。(闻人诠《重刻<旧唐书>序》)。
这时,机会来了,朝廷安排他到苏州来任官,他说是“弭节姑苏”,就是“提督南畿学政”,文证明说他是“他日按吴,遂命郡学训导沈桐刊置学宫”。
此事说来话长。当时吴中确实有大户人家藏有《旧唐书》,但也不是全本,闻人诠到苏州上任后,为了集全《旧唐书》,他自己说是达到了“穷搜力索”的程度。书在人家家里藏着,是珍宝,人家也不是一般人家,他也不熟悉这些藏书人,于是就托了“吴令朱子遂,得列传于光禄张氏,长洲贺子随得纪志于守溪公,遗籍俱出宋时模板。旬月之间,二美璧合,古训有获,私喜无涯。”这样,他在苏州当地人士的帮助下,终于得到了深藏在苏州士绅家里的宝贝——宋版《旧唐书》。像闻人诠所说的“守溪公”,就是苏州名宦王鏊。但也有人考证说其实此书得于王鏊的长子王延喆,王延喆也是大藏书家、出版家,他在苏州城里建有怡老园,自己也校对古籍,所出版的书都是精品。他收藏有《旧唐书》纪、志部分,也有可能自己也打算配齐后出版,这一次将自家藏的宋版《旧唐书》交给一个外地人去出版,从个人来说可谓是割爱了,从对别人所做的文化事业来说,是高风亮节的慷慨支持。
配齐了《旧唐书》,接着是校对、出版,闻人诠将这件工作交给苏州府学的训导沈桐,沈桐是他的下级,闻人诠要求他刊刻此书后“因布多方,以惠多士。”并将(书版)置于学宫,以利学子学习。据文征明说:先是书久不行,世无善本,沈君仅得旧刻数册,较全书才十之六七,于是遍访藏书之家,残章断简,悉取以从事校阅,惟审一字或数易,历三暑寒乃克就绪,其勤诚有足嘉者。(文征明《重刊唐书序》)
原来,访书配齐的主要工作,还是沈桐在做。苏州当时著名文人杨循吉说,“沈君名桐,字大材,号春波,嘉禾望族,学通壁经,累试场屋,知名,以超贡入胄监,屈就今官,其于斯绩甚勤,且出私帑不之校,斯文不坠,系其承理,之功多也。”(杨循吉《重刻<旧唐书>序》)
此书搜齐后,是在苏州府学开刻的,地点安排在大成殿西面的一间大屋子里,十多个人日夜赶工。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书刻还不到一半,闻人诠要调走了,那么,刊刻《旧唐书》的事会不会半途夭折呢?杨循吉又说:
(闻人诠)得苏学司训沈君,有问学干局,良儒师也。因授之,俾董厥事,且命广搜残逸,足其卷数。及募士出赀,佐经费,君鸠工堂西大舍中,无啻三十手,朱墨雠校,不舍昼夜。成未及半,而北江公以忧去,以赀不绍,白之巡抚大中丞右江欧阳公,公命掌郡事别驾钟侯助其役。未几,府主王侯至任,许相以完大巡侍御西郭陈公尤加赞相,乐书之成,而其事则总于今任提学侍御午山冯公焉。盖学政之台,书之所由起也。(杨循吉《重刻<旧唐书>序》)
这位欧阳巡抚,理解此事的意义,也很重视《旧唐书》的刻印,他不但让苏州知府一位姓钟的副手来帮助沈桐,而且据闻人诠后来讲,他自己还出了不少钱来赞助此事,再加上其他一些人士,当然还有沈桐的上级、一位姓冯的新提学的继续支持,《旧唐书》终于在苏州刻成了,前后花了四年时间。这一年是明朝嘉靖十七年(1538),刘昫唐书在经历了四百七十八年差点湮灭的坎坷命运后,正是在苏州刻印了此书,可以说是让《旧唐书》重见了天日。
沈德潜校勘闻人诠本
南宋绍兴初年,设在绍兴的两浙东路茶盐司曾刻印过此本,此书清代苏州藏书家黄丕烈《百宋一廛书录》、常熟藏书家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等均有著录,但宋版全书已佚,明代时就已都是残本,民国时张元济出《百衲本二十四史》,就是用残存六十七卷茶盐司本《旧唐书》影印与闻人诠本配补而成,现在国家图书馆藏有此宋版《旧唐书》若干卷,弥足珍贵。
一般认为,当时闻人诠所据的底本,就是这两浙东路茶盐司刻本。文征明考证说,“是书尝刻于越州,卷后有教授朱倬名。倬忤秦桧,出为越州教授,当是绍兴初年。”王盛鸣考证文征明在说了这话后又有“沈君仅得旧刻数册,较全书才十之六七,于是遍访藏书之家,残章断简,悉取以从事校阅”,认为这表明“闻人所据乃别一宋版”。他继续介绍说:“钱敏求,名逸,常熟人。藏有至乐楼钞本,不言出于何人。叶
石君,名万,一名树莲,吴县洞庭山人,徙居常熟,诸生。本朝唐熙初卒,年作十。(叶)借得以校闻人本,多有不同。张石民,名原,又借得石君校本,以校近沈詹事考定刊本,石民跋称叶氏所据钞本系影宋钞每卷末有校勘人名……则至乐楼钞本即是绍兴本。此本既与闻人本不同则知闻人本乃据一宋刻……但钞本亦不全,仅得其半。”(《十七史商榷》卷六十九“《旧唐书》各种本不同宜择善而从”条)
《旧唐书》在苏州重新刻印,因为闻人诠在书刻一半时就离开了,是后来许多人共同出力出钱,才将这一件事完成的,在后来刻的署名中,还是继续署“皇明奉敕提督南畿学政山西道监察御史余姚闻人诠校刻”,其他出力人由沈桐将相关人员之姓名、官衔、籍贯,包括惠借藏书、捐俸助膳、分番校对、出赀经费等在书后一一列出。现在,人们普遍将此版《旧唐书》称之为闻人版,其实,这一署名中,显示了当时学者和热心文化事业的人,总的说来是品行高洁,为人谦虚,很值得今人学习。
当时,苏州学者杨循吉就对《旧唐书》给以高度评价,说此书“有唐事迹悉载无遗,而撰述详赡,妙极模写,足以上追史汉,下包魏陈,信乎史之良者,无以加于是矣。”此话所作的评价虽因个人偏爱是否有失允当学界可以探讨,但在世上很少见到《旧唐书》的情况下,能这样高度评价《旧唐书》,体现了这位苏州学者见多识广、学养深厚,而且历史也证明他对《旧唐书》的评价,总的说来还是有道理的。闻人版《旧唐书》出版后,学界很快出现了对新、旧唐书的不同看法,清代乾隆时学者纪晓岚在《四库总目提要》中说:党新书者必谓事事胜旧书,党旧书者“又必谓事事胜新书,皆偏见也。”在乾隆皇帝的旨意下,官方将《旧唐书》和《新唐书》均定于正史之中,两史籍并列,无分伯仲。假如没有当年明代苏州的这一文化出版的事,中国的《二十四史》,很可能要少了一史,而对唐代历史的研究,必然要留下几许缺憾。
最后说一下,闻人诠本也不是最佳版本,清康乾时苏州学者沈德潜奉旨校对《旧唐书》,发现书中有许多差错,而且后来的学者对《旧唐书》和唐代史料的研究,也取得了许多成果,他据此对《旧唐书》进行了比较大的校勘。通过互相参订,在清乾隆四年(1719)刊印了武英殿本又称内府本《二十四史》的《旧唐书》,卷末均有考证,是当时比较权威的本子。而沈德潜的底本,还是用的明嘉靖苏州刊印的闻人本。
可以说,苏州人对《旧唐书》、对唐史研究这一学科,是作出了贡献的,这是中国文化史上不可忘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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