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缂丝大师沈子蕃
作品《梅花寒鹊图》成北京故宫镇馆之宝
竺清( 姑苏晚报.2016/11/6 )
[标签] 缂丝起源;缂丝工艺;缂丝大师
[正文]
  缂丝盛衰,与国家兴亡紧密联系。乾隆朝后国势衰微,缂丝工艺退步,濒临失传,仅存苏州一脉。陆慕工匠世家为慈禧、宣统等呕心沥血制作凤袍龙衣装点门面。1957年,艺人沈金水将朱启钤所书“松寿”制成缂丝,叶恭绰见后赞叹,欣然题联:“知音犹及朱存素(即朱启钤),妙技可追沈子蕃。”
 
  吴地传说讲缂丝
 
  宋朝辰光,苏州蠡口有个孤身小伙巧生,织得一手好绢。绢卖给文人写字绘画,巧生耳濡目染学到些画技。织绢之暇,巧生总爱在门前竹林倾听百鸟歌唱,越听越迷,便削竹为箫,将鸟声活灵灵地吹了出来。不料金兵南侵,绢卖不下去了,巧生便每日挑糖担吹竹箫,跑东村走西庄,收旧衣裳破布头维持生计。一天,他收到一块正反面都有相同花鸟图案的旧衣片,它既不像织锦,又不像刺绣,精美的工艺让巧生入了迷,他决心要按原样织出这双面图纹的丝绸却一筹莫展。
  布片的来龙去脉附近无人知晓。巧生挑起糖担,暂别家乡,过了千村万河,访遍织绸好手,却一无所获。这天巧生来到一个村庄,村口荷塘里五色斑斓的荷花掩映于翠叶间,此番美景让他觉得似曾相识,这不就是布片上的五色瑞莲吗。看得高兴,他背倚柳树面对荷花吹起箫来。箫声惊动了塘边洗衣的姑娘,衣裳掉到水里。巧生跳入塘里救回衣服。姑娘羞看巧生一眼,递过一个手绢包作报答,一笑离去。
  手绢包里是一颗粉红色莲子。巧生把它种在老家天井内水缸里。没几天,缸里长满翡翠般的荷叶,清香四溢。再过几天,绽放出五彩缤纷的花朵。巧生决定画下荷花织在绸上。他从城里买来笔墨颜料画好图样,便拿出那块神秘的丝绸残片作参考,把彩线装在织绢的梭子里,对着图稿一梭梭地织,不眠不休几天几夜却连一片荷叶也织不出。一天巧生从城里买丝线回来,竟发现织机上的丝绸开满了荷花,定睛一看发现花居然是用彩线织上去的,同画稿一模一样。
  巧生惊喜交加,问遍左邻右舍,无人知晓谁曾来过他家。第二天,他一早起来,躲在门背后窥探家中。不久,荷花缸里出现一个姑娘,四下张望无人,悄悄走到织机前,用荷花荷叶汁染成五彩藕丝,以尖尖竹叶为梭,在梭子里装上颜色由浅入深的藕丝,整齐排列在织机前,织一色便换一把梭子。巧生细看,这绿裙红裳的美人,不就是那天赠他莲子的姑娘吗,她必是莲花仙子呀。仙子的秘密被窥破后,便留在巧生家里,这神奇工艺也留在了人间。从此世上有了“缂丝”。
  以上是流传在蠡口、陆慕等地的民间传说,从神乎其神的描绘可以看出人们对缂丝工艺的无上景仰。缂丝虽非因荷花仙子授艺流传世间,但它的确堪称“天工”。《玉篇》释:缂,紩也,织纬也。它是指特征为“通经断纬”的织造工艺,即缂丝的纬丝并不贯穿整个幅面。与其它织物“通纬”不同,缂丝一处处“断纬”使花纹轮廓与地纹之间形成细缝小眼,悬空观看整幅成品立体感强,宛如“雕刻了的丝绸”,因此也常被称为“刻丝”。
 
  起源时间众说纷纭
 
  缂丝是通过较粗的彩色熟丝纬线来显现花纹的,不露较细的底经(经线通常是本色生丝),依图案轮廓、色彩,分块、分段、分区地挖花织纬,织成品正反花纹、色彩如一。工艺娴熟有书画基础的缂丝工匠,一天也只能织一两寸,遇上复杂画稿,产量更少,故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美誉。织造工艺万万千,但高居“织中之圣”宝座的唯有缂丝。
  缂丝的起源时间和地点众说纷纭,恰如传说中巧生觅得的丝绸残片一般不知来处。何时有缂丝?战国中期、汉魏、隋唐……,众说纷纭。缂丝究竟是源于本土固有“织成”技术,还是来自西方,演变为西域的缂毛织物,再进化为缂丝传入中原?至今没有定论。全世界多地均发现过棉、麻、毛等材质不同的古老缂织物。羊毛缂毛最早起源于今西亚地区,是由叙利亚人首先从埃及学得缂织并用羊毛代替亚麻纤维。新疆古丝绸之路遗迹发现过许多战国至唐宋时期的缂毛织物……南宋洪皓在《松漠纪闻》记载回鹘人“以五色线织成袍名曰剋丝,甚华丽”。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206号墓出土的舞女俑腰带等证明丝绸缂织物至少在七世纪唐朝就已出现。这时期的缂丝多是腰带、宗教饰品,幅面较小,纹样简约。
  到了宋代,缂丝多用以装裱,制作名贵书画的包首或经卷封面,存世的北宋缂丝包首《紫鸾鹊谱》比唐时作品更精致富丽,尺寸更宽大。北宋晚期,因艺术家皇帝宋徽宗的趣味和宫廷院画的影响,缂丝从实用装饰品向纯欣赏性艺术品过渡,工艺达到高峰,“宣和御府,于斯为盛”。及至金兵入侵,宋室南迁。宋高宗也酷爱书画。加之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南移,文人、艺术家大批迁来,当地的丝弹性好、强度高,适合缂织,于是江南开始出现缂丝大师。
 
  吴郡缂丝大师沈子蕃
 
  然而当时工匠地位不高,无人为之立传,他们的生平事迹往往湮没于历史长河,只有缂丝落款的名字朱克柔、吴熙、沈子蕃等,无声却骄傲地诉说了这些艺术家的惊才绝艳。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是吴郡(今苏州)缂丝大师沈子蕃,有心人从史海钩沉出他的故事,真实性却仍待考证。据说这位大师姓沈名孳字子蕃,父辈自隋末从新疆楼兰迁至今河北定州孟家庄,将西域缂毛技术应用于缂丝并发扬光大。金兵来袭,沈子蕃奋勇参战,后转移至苏州陆慕张花村沈思桥定居。宋代庄绰在其《鸡肋篇》中最早介绍“定州织刻丝”,而中国历史上定州有五处,有学者认为曾游宦甘肃的庄绰所指定州,位于西域,是今甘肃武威而非今河北定州。后人是否误读历史文献,附会了沈子蕃的祖籍和生平,仍属难解之谜。我们只能从博物馆藏的带款存世作品,来体味这位大宗师运丝为笔挥斥于尺幅间的旷世情怀。
  与朱克柔等不同,沈子蕃不刻意追求富贵繁缛的装饰风格,他更倾向于抒发简淡野逸的文人情怀,以较为简洁的构图,刻画栖息枯瘦花枝的禽鸟或流连山水的隐逸士人,以绿蓝白灰黑等偏冷色调巧加配置图案。其存世花鸟作品中《梅花寒鹊图》位居北京故宫十大镇馆之宝。画中双鹊相对,其一昂头向前,另一埋首翅下,趾爪有力地抓住遒劲梅枝,姿态丰满,遍身羽色素雅,毛绒细腻,四周疏疏淡淡几簇梅花。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博物院的《桃花双鸟图》,画中苍劲枝干上盛放着粉嫩花朵,两只斑鸠,一鸟缩颈眯眼,一鸟伸脖睁目,向同一方向仰望,似欲飞走,双鸟周身羽毛的渐变过渡被细腻地“戗”出,再加以少量彩绘补笔,写实入微。
  沈子蕃另一擅长题材是青绿山水,现存作品分藏北京、台北故宫博物院。他缂织时巧用繁多戗法,极力呈现原画稿的皴擦点染笔意,织梭难以细致表现的局部则以彩墨渲染。远近景精妙处理,使江南的山水云林跃然于方寸间。千年后的观者仍能被这空灵淡远的美景吸引,为画上沉醉自然的高士所感染,一同沉浸入无限逸趣。张大千受其影响,创作《仿宋人沈子蕃缂丝》,以书画反过来向缂丝致敬。沈子蕃执着于山水题材,内容同中含异,有复现有超越。他对艺术大彻大悟,既有高超绘画功底,又以神妙缂工巧现画意,缂丝纹理质地独特,加深美感胜于原画。也许是因为沈子蕃们的神技震撼人心,巧生遇仙学艺的传说才会在蠡口、陆慕等地古老相传吧。
  南宋灭亡。元王朝只有百年气数,缂丝存世之作风格多豪放简练重实用,采用西域织金技艺,蒙元宗教和人物肖像题材作品较多。此时苏州缂丝大师们安静蛰伏,且耕且织,偶尔为当地织造机构制作贡品。他们薪火相传,坚守朱克柔、沈子蕃等祖师爷的汉家工艺传统。明初江山甫定,朝廷禁止奢侈,抑制缂丝生产,仅在制造圣旨诰敕时使用类似工艺,以示皇权至高无上。而天下首富周庄沈万三家,却无视朝廷禁令,以商人身份僭用缂丝。洪武二十三年沈家亲戚户部左侍郎莫礼到访,发现餐具尽是金银器皿、紫定器、玛瑙盘等宝物,缂丝竟被当作铺筵(桌布)使用。为防止弄脏缂丝,用上了羊脂玉筷架。如此高调炫富,使得莫礼不禁忧惧灾祸将至。果然其后不但沈家灭门,连莫礼也自身难保。
 
  缂丝盛衰关国运
 
  明正统年间苏州经济形势好转,缂丝生产逐渐恢复,有人向织造太监牟良进献缂丝,牟良深明大义,宁犯欺君之罪,也不愿将缂丝进贡,增加百姓负担。成化年间苏州经济格外繁荣,“自浙宋以来,其艺久废”的缂丝,终于列入贡品,皇帝们不再遵循祖先的禁侈令,穿起耗工甚巨的缂丝龙袍。吴圻、朱良栋等大师依托名家底稿,作品与原画笔意相同,而傅色鲜妍胜之。吴圻的《沈周蟠桃仙图》生动传神,极细微处都不以毛笔补绘而纯用缂织。朱良栋的《瑶池吉庆图》纵横都超过两米,是现存明代最大缂丝,洋溢着繁复华丽的皇家气息。
  由明入清,缂丝生产数量增多、表现领域拓广。比起前代,技法更多样、色彩更丰富。帝王后妃、贵族官员的服饰及日用品大量使用缂丝。以江宁织造曹家、苏州织造李家等家族兴衰史为故事原型的《红楼梦》里,频频出现对刻丝服饰和屏风的描写。乾隆等附庸风雅的皇帝则热衷收藏缂丝书画。丝绣收藏大家朱启钤这样评价:清代康雍两朝,尚存靓雅之余韵,乾隆全盛,又趋繁缛……尚迹象而略精神。“朱启钤半生收藏宋元明清历代缂丝刺绣,共79种280余件,不少是清亡后从恭王府后人手里流出的御赐之物。1929年,他急需用钱,只得出售丝绣藏品,却不愿高价转让给外国人,而是以20万元银洋半卖半送给至交张学良。后来,他与张学良、王世襄等在乱世接力护宝,使这批藏品中的多数最终留在辽宁省博物馆。
  缂丝盛衰,与国家兴亡紧密联系。乾隆朝后国势衰微,缂丝工艺退步,濒临失传,仅存苏州一脉。陆慕工匠世家为慈禧、宣统等呕心沥血制作凤袍龙衣装点门面。可身披缂丝华服的统治者们,无力挽住帝国斜阳。封建王朝覆灭,依附皇家贵族奢侈爱好而存在的缂丝产业一蹶不振。好在后来时局一新,缂丝重获生机。1957年,艺人沈金水将朱启钤所书“松寿”制成缂丝,叶恭绰见后赞叹,欣然题联:“知音犹及朱存素(即朱启钤),妙技可追沈子蕃。”

沈子蕃缂丝《青碧山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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