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唐寅《草屋蒲团图》入沈记
文/初国卿
《草屋蒲团图》(又称《虚亭听竹图轴》)是唐寅的代表作,它最终来到沈阳,入主辽宁省博物馆是有着一番曲折经历的。它让我想起杨仁恺先生,想起杨老当年于沪上梅雨季节布履蹚水,往返藏家十几次,经过近一年的努力,终于将唐寅这幅精品之作征集到辽宁博物馆的往事。
杨仁恺先生在辽博工作五十余年,一直负责馆里的文物鉴定和征集工作。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杨老在清宫散佚书画的征集上成就卓著,不仅为国家抢救回来大批清宫散佚书画,还留下了一部煌煌巨著《国宝沉浮录》,其事其作,堪称中国美术史和中国文化史上的经典一章。但杨老当时为辽博征集的书画精品以宋元之前的居多,明清两代的较少。这就使得以馆藏中国古代书画精品闻名的辽博显得有些“头重脚轻”,难成体系。此种状况几乎成为杨老的一块心病,于是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开始,杨老即有意搜求征集明清书画精品。据杨老长子杨健、长媳王琦《鉴宝护宝,立言立德》一文中的介绍,“文革”前十年,杨老平均每年经手征集的书画近百件,其中仅1960年1月一次购入唐寅、祝允明、石涛及王原祁等人的书画就33件;1963年起又陆续购入徐渭、高其佩、唐寅等人作品30余幅。“文革”后的20余年时间里,杨老以其在文博与书画界的人脉与影响,又征集到500余件明清书画。其中包括著名学者于省吾先生1977年捐赠的59件,启功先生捐赠的19件,1987年从朵云轩征集的200余件,晚清著名收藏家高野侯的后人高其渊、高其进昆仲捐赠的117件。而《草屋蒲团图》就是1987年杨老为朵云轩鉴定书画期间,在上海征集到的。
《草屋蒲团图》,是唐寅中晚期创作最为丰富和成熟时期的作品。此图纸本设色,画心纵82.3厘米,横47.2厘米。作品绘江南初秋士人蒲团之上晨读之情景。远景山峦耸峙,云岫舒卷,空山新雨之后的清新之态扑面而来。近景则是滴翠山岚之下,飞瀑成溪、奇石掩映、翠竹挺拔。如此幽静之地的草屋之中,书案之旁,一士人抱膝坐于蒲团之上,侧首注视着行走在石板桥上的书童,半是沉思之状,半是豁然之态;既似在欣赏竹叶清韵,又似在聆听溪涧水声。画面左上有自题款:“虚亭林木里,傍水着阑干。试展团蒲坐,叶声生早寒。唐寅画。”下钤“唐居士”朱文方印,“南京解元”朱文长方印。启首钤“吴趋”朱文圆印。整幅画面设色淡雅滋润,人物情态生动,呈现出唐氏作品所独有的既婉丽高华,又丰瞻清劲的艺术风格。
关于唐寅此作的内蕴,我曾与辽宁省博物馆馆长马宝杰先生交流过,他对《草屋蒲团图》有着独到的艺术见解。他说此图在唐氏作品中虽未题写上款,但仍属“别号图”一类,是画家按着定画人的要求所创作的。尤其是图中人物的形象与神态,应当是有原型的。从这幅画中可以见出唐寅作为文人专职画家的地位与处境。
唐寅的这幅精品之作在明代收藏与流传的情形我们今天已很难知晓,从画上题跋与钤印看,这幅画到了清代先由丹徒(今江苏镇江)人王文治收藏。王文治字梦楼,乾隆十三年(1748)进士,后任翰林院侍读、云南临安知府等职。他是著名书法家,深得董其昌精髓,与梁同书齐名,平日喜用淡墨,以表现潇疏秀逸之神韵,时称“淡墨探花”和“淡墨翰林”。王文治得到此画后非常重视,不仅重新装裱,还在画的左右侧裱工边上作了题跋,右侧为:“梦楼王文治审定,唐六如居士真迹。”左侧是:“唐六如居士,画宗李晞古,书宗李北海,诗宗白香山。天资既超,学力尤邃。惜其诗与书为画所掩,鉴赏家不甚称之,而画又为赝所乱。余故裱而称之。”从这段题跋中,可见唐寅作品到了清代已仿作不断。而王之治的评价,可称经典。在两段题跋后王文治还钤印四方:“王文治印”白文方印、“曾经沧海”白文方印、“梦楼”朱文方印和“文章太守”朱文方印。
王文治之后,《草屋蒲团图》转归吴门汪氏艺芸书舍。艺芸书舍为清代乾嘉时期的著名藏书楼,位于苏州山塘街。书舍主人是徽州人汪士钟,他曾官至户部侍郎。艺芸书舍所收典籍多得于清代四大藏书家黄丕烈、周锡瓒、袁寿阶、顾抱冲旧藏,在当时号称“海内之最”,著名学者阮元曾为其题联:“万卷图书皆善本,一楼金石是精摹”。咸丰年间,太平军攻陷苏州,艺芸书舍所藏开始散失。《清朝野史大观》卷十“艺芸书舍”条里曾有这样的记载:”太平军至苏州,合家离散,宋元本悉为邻家携去。汪氏子孙只知贾不知书,与丁氏、瞿氏相差何啻千里万里之距。”《草屋蒲团图》大约也在这期间从艺芸书舍流出。
从吴门汪氏流出的《草屋蒲团图》后来到了费念慈手中。费念慈字屺怀,号西蠡,又号君直,武进(今江苏常州)人,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后寄居苏州,工书,善诗,精赏鉴与金石目录之学。费念慈十分喜欢唐寅这件作品。2005年佳士得香港有限公司春拍曾以120.84万港币拍出唐寅十开《行书自书诗册页》,我后来见到过拍卖图录,册页上有褚德彝、李葆恂、费念慈、端方等人的题跋。其中费念慈题跋说:“唐子畏书画皆难得,然画易伪书不易伪,故书尤罕见……吴门汪氏藏草屋蒲团轴亦佳。”可见费氏在题跋此册页时还未得到《草屋蒲团图》。后来他终于得到此图,并于包首题签,钤有“费君直”白文方印。2002年上海工美秋拍曾拍出一件陆恢的仿唐寅《竹垆图》,图上有这样的题跋:“唐六如居士草屋蒲团图,是本系立幅,先在苏垣汪氏,后为费君直所得,昔未一临至今怅怅,恢。”然而陆恢以他与费念慈的深交,最终还是临到了《草屋蒲团图》。陆氏摹本今藏于台湾林氏家族,摹本上的唐寅题诗为吴湖帆的祖父吴大澄所临。
民国时期,《草屋蒲团图》为广东开平人谭敬所得。谭敬字和庵,早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商科,曾任华业信托公司、华业工程有限公司董事长等职务。他生于豪富家庭,爱好文物书画,在上海与张大千、郑振铎等交好,精于文物鉴定,富收藏。珍贵藏画有宋代赵遹《泸南平夷图》、南宋赵子固《水仙图》、元代赵孟頫《双松平原图》、倪瓒《虞山林壑图》等。1949年以后,曾将所藏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手稿残卷孤本捐献给北京故宫博物院。他得到《草屋蒲团图》后,在裱工右下角钤“粤人谭敬”白文方印与“和庵鉴定真迹”朱文方印,又在画心左下端钤“和庵父”朱文方印。从三方印中可见出谭敬对此图的喜爱。
民国时期,在谭敬收藏前后,《草屋蒲团图》曾为多人所见,也为数人临摹,从现存作品看,当时人如吴湖帆、冯超然等均有摹本。在2004年中贸圣佳春拍中我曾得见冯氏摹本,款上除唐寅原诗外,另题道:“庚申六月炎威甚炽。不握管旬日矣。今晚得雨新凉快人,偶忆唐伯虎草屋蒲团图戏为背拟,纸韧力弱,愧未似也。以奉冠西四兄先生鉴正。云溪冯超然并识于涤舸。”款后钤“涤舸”朱文方印、“超然画记”白文方印和“白云溪上懒渔”朱文印。由此可见,《草屋蒲团图》清末民初之时已成为书画界所追捧临摹的名作。
民国以后,《草屋蒲团图》没有离开过上海,最终落到了收藏家吴莲贞手中。至于吴氏如何得到此画,今已无从考得。我们只知道1987年杨仁恺、启功等国家五人书画鉴定小组成员在上海鉴定期间,这幅画从民间出现,并请杨老等人鉴定,收藏人即是吴莲贞先生。
当时,杨老十分喜欢这幅作品,有意为辽博收藏,但碍于上海方面限制书画精品外流的内部规定,不好意思明确表示自己的想法,后来在朵云轩和启功先生的努力下,上海方面同意此画由辽博洽谈收藏。杨老闻知,十分高兴。关于此后的情形,我曾专门采访过辽宁博物馆馆长助理、书画鉴定专家黄伟利先生。他当年是以杨老助手的身份,随从杨老左右,全程参与了《草屋蒲团图》的征集之事。
据黄先生回忆,当年吴莲贞先生住上海巨鹿路附近的一个石库门小房子里,看上去已近70岁。杨老与他谈收购价,他要价15000元,杨老还价8000元。这也是杨老为博物馆征集藏品的一个特点,尽力压价。因为当时博物馆征集费很少,征集书画的资金几乎每一笔都要向省财政厅请示另批。因为价格原因,第一次没有谈妥。接下来杨老每天寑食难安,总是惦记着那件唐伯虎。于是他就带着黄伟利三天两头就往巨鹿路石库门那所吴先生的小房子里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做工作。
那些时日正好是上海的梅雨季节,几乎每天都是蹚着雨水在巨鹿路上走,每一次杨老的布鞋都会湿透,回到住地脱下来,一倒,里边全是水。黄伟利曾这样对我说:“每次步行去,我都累得不行;但比我大几十岁的杨老却是越走越有劲,一点也看不出累的样子。”就这样,黄伟利跟着杨老为此画跑了十几次吴莲贞家,然而还是没有收购成功。
在上海鉴定工作结束,回到沈阳的杨老仍不死心,继续与吴先生保持联系。后来无锡博物馆得知此画的消息,准备15000元不讲价收购。然而吴先生因为与杨老的关系,因为杨老为其鉴定此画的缘分,总是愿意将此画让给辽博。在这种情况下,杨老只好亲自向省财政厅请示资金,派人到上海以15000元的价格取回了《草屋蒲团图》。
历经曲折过程,《草屋蒲团图》终于从上海展转辽海,进入辽博,入沈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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