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周刊:祝贺您的长篇小说《鹤》出版,这是您的第二部长篇吧?您的第一部长篇《锦城》当时获得了苏州市首届叶圣陶文学奖。这两部小说都有非常浓郁的苏州传统文化的味道,《锦城》里的丝绸店,《鹤》里面的药店,还有对风俗的细腻的描述,让人不知不觉对苏州历史文化了解了很多,您好像是在借小说写文化,写小说的初衷是这样吗?
范婉:苏州确实是一座值得热爱的千年古城,尤其是它的环城山水和众多的人文遗存。耦园里有一副楹联:“卧石听涛满衫松色,开门看雨一片蕉声”,反复回味,真是美的享受。长久以来,我沉醉于吴侬软语的梦里水乡。现在,“梦”这个字使用的频率很高,我也偶尔做做梦,即通过一部长篇小说来做一个文化之梦。当然,要写关于苏州的小说,不能光靠技巧,须得真有了新的灵感,新的思想,新的角度,关键是要有认识上的新意或突破。从结构上讲,应当将一些与苏州有关的人物推到前景,用人物来体现“文化的历史,文化的更替,文化的渐进”。由此,我想到了文徵明、唐寅,还有沈周、周天球、文震亨,但文徵明是核心,几乎是吴文化的化身。白居易曾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我觉得,通过研究文徵明,可以写出小说中主要文化人物的心态。这作品才有现实意义。
小说创作中我用了不小的篇幅来进行风俗的描写,其本意就是为了体现苏州城市生活中闪耀的韵致,它是灰白记忆中跳跃的精神,也是生命意志由高昂到平淡的一路行走。在古老的苏州,一部小说不过是几个生活片段、几段时空、几个人物,这些散落的人生,有简单的粗枝大叶也有繁复的浓墨重彩,随着时间落幕终止。而抓住这韵味,就如西西弗斯神话一样,需要作家反复轮回,燃起希望,收获失望。
对苏州,我的内心深处总是葆有一种不变的热爱。在我的笔下,诗意与现实既互相排斥,又不可或缺地同时存在。然而,随着市场经济的急速推进和现代文明的迅疾发展,诗意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有时是脆弱无力的,古老的文化成为一块块让人扼腕叹息的片段。我的写作就是把这些片段拾起来,重新描绘成一幅像《姑苏繁华图》那样的长卷。
苏周刊:《鹤》里面有一个藏书楼的故事,拜宋楼在“文革”中毁于大火,书中有几代人为了保护藏书、保护文化付出了努力,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过云楼,这个故事是否脱胎于过云楼?
范婉:众多的苏州园林,就是众多的历史符号,它们产生于不同的年代,有着不同的特征。建于清代的怡园就是一座集大成的苏州园林,怡园与过云楼是不可分割的,用打通的眼光来看,一部《过云楼日记》委实有着厚重的历史含量与文化内涵。吴昌硕、颜文樑、王季迁是从过云楼出来的,参与怡园建造的有画家任阜长、顾若波,怡园有琴会、书画雅集,还涉及到同一时期许多的历史名人,俞樾、吴大澂、吴云、沈秉成,风云际会。近年来,过云楼因为元代王蒙的《稚川移居图》、宋刻本《锦绣万花谷》在拍卖会上的骄人成绩,引起世人的瞩目。除了过云楼,我去过宁波的天一阁、常熟的铁琴铜剑楼、南浔的嘉业堂,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在《鹤》中衍化出了一座“个园”、一座“拜宋楼”。吴文化是千丝万缕的,对它的了解,也极富弹性——“涉浅水者得鱼虾,涉深水者得蛟龙。”特别写藏书楼、园林这条线索,并不是点到为止,要用它,写出南北文化的交合融汇,才有意思。
吴文化中那些花前月下的旖旎,多愁善感的哀叹,阴雨连绵的惆怅能够绵延至今,并且依然具有感动人心的力量,就在于它们背后翻飞着的自由精神。《鹤》貌似传统,实则经过了现代意义的提炼,传统会产生变化,不再是衰亡的旧事物,是勃发的新生命。
苏周刊:书中还有很多苏州历史文化的掌故,比如写到了苏州城里的富潘、贵潘,写到了大盂鼎、大克鼎的故事,还写到了保圣寺、澄湖,南塘是不是暗指甪直?或者,它是集中了您心中的苏州古镇?
范婉:弗罗斯特曾说:“人的个性的一半是地域性”,这就是说,地域性对人性的形成和塑造几乎有一种源头般的力量。文学的地域性是文学与生俱来的内在品质,它使得文学有了更为鲜活的品相,同时也成就了文学的广度和深度。从小听多了历史掌故、民间神话、戏曲故事,大大丰富了我的想象力与知识面。老舍先生说,写一件事需要一千件事作底子。
苏州在千百年的文化淘洗中,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地标。吴文化中处处渗透着水的精神:灵动、柔软而又坚韧,水有着多重的文化比附和审美感应。苏州在我的笔下洋溢着浓浓的诗意,又散发着淡淡的哀愁,但无论是阴郁的审美气质还是唯美的生活姿态,归根到底,都在表现一种风雅,张岱《陶庵梦忆》中的名篇《湖心亭看雪》是最能体现这种江南人的风雅的。
南塘镇的小说世界,蕴藉着古城“水文化”的底蕴,是一个古典抒情的文学故乡。地理和历史意义上的古镇已被暗中消解,我们所看到的南塘,是躲避在岁月深处的空间意象,不为时间的流转而转换,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美丽的传奇。
我对苏州所采取的视角是审美的“怀旧”
苏周刊:用“鹤”做标题,好像有明显的象征意味?文中数次写到了鹤,书房叫做瘗鹤堂,为什么这么写?
范婉:在我的创作中,有时把苏州作为母体,有时又当成客体。现在谈苏州往往直指一些标志性内容,其实这包含着某种误解,至少是将苏州简单化了,只触及它的表象。真正的苏州,不只是园林、评弹、昆曲,苏州的小巷,苏州的河,苏州的桥,毛细血管一样丰富,更别说历史与文化了。
从“鹤”“瘗鹤”这些字眼上可以看出我对苏州所采取的视角是审美的“怀旧”。小说原名《书香》,后来出于对传统文化、学校教育、学生阅读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才命名《鹤》。“鹤”是典型的传统文化意象,它在空中的孤独飞翔所象征的意义,意味深长。《鹤》开头有一句话,“在黑暗和沉寂的涟漪上安寝着群星”,揭示了整部小说的主题。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说,“文学应该从人类的暗部去发现光明的一面……最后应该给人一种光明,让人更信赖人。”怎么解读,费思量。
在《鹤》的创作中,我一改过去以飘逸的款款叙事达到比较“轻盈”的文本诉求,主动探触现实生活与生命中无法避免的“沉重”
主题。每个人都有其短处,不要害怕或掩盖自己的短处,因为从短处出发,往往会走出长处来。有时我在构思时觉得将要面对一部很大的作品,却越写越小;有时觉得面对的只是一部很小的作品,反而越写越大。人生未尝不是如此。
苏周刊:比较起来,《锦城》更像一幅风俗画,更接近散文;《鹤》的小说味则浓厚了一些,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了,更接地气了,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在创作中,您是否受到了前辈作家和经典作品的影响?
范婉:我从没离开过苏州,即使读大学,每年去全国各地、世界各国旅行,但这些都是短暂的。《鹤》整部小说以回忆的方式结构,贯穿全篇的主题也是一个长大成人的叙述者,以自己童年的眼光,对她生命中的一段时光充满情感(当然也讲述了故事)的回忆。
作为一个苏州人,应当学会从外部看苏州。我喜欢毛姆、雨果,另外,杜拉斯、密斯特拉尔、里尔克、川端康成,包括多年前看的罗曼·罗兰,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都是我欣赏的。还有安徒生、卡尔维诺的童话,那种故事方式,那种慢,平凡而优雅,非常适合苏州。接触最早的是普希金,在中学放寒假挂满冰凌的窗前读书,几十年后去到俄罗斯的皇村,翻开《暴风雪》,完全符合当年我想象中的那种俄罗斯农庄,耀眼的白雪,寒风中摇晃的白桦,直至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在苏州,我受这样或那样的影响,一下子很难说清楚。而古代东方印象,楚辞、唐诗、宋词、元曲,话本小说,从苏州的“四老”身上,能想到整整一代作家。
我做起了寻宝人,竭力从吴文化中寻找那些财富,着意地,或不经意地把它们潜藏在小说中,让它们与苏州的当下现实产生关联。从创作技巧来说,我的这两部长篇小说很难看出作为小说的经营,尤其是《锦城》。但光明与黑暗,梦境与现实都在我的小说世界并行不悖,且井然有序。海德格尔主张诗意地理解世界,我就这样在苏州,汲取了这片土地深长的香气和真正的营养,以语言艺术呈现出我的诗意追求。
苏周刊:您小说中的人物,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而《鹤》的一个主要人物,“我”的母亲许宝珠,却是充满矛盾的、相当有个性的,我觉得这是您倾注了比较多的热情去写的一个人物,《鹤》中还有一个人物殷金龙让人印象深刻,他是个不择手段的坏人,对待爱情却相当执着,也比较有文化,为什么这么写?
范婉:我喜欢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中的王语嫣,她美丽温柔,聪明绝顶,博览天下武学书籍且熟记于心,但她对于武功,从来只读不练。试想,她如果生活在现代社会,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白富美”,这也是处女座的明显特征。《锦城》《鹤》中的一些主要人物身上或多或少有她的影子,包括《锦城》的女主人公冯冰梅,但是《鹤》的女主人公再以这样的惯性来写的话,小说就显得太均衡,甚至有些平庸了。它的内部缺乏一种“破坏”的力量,我太想达到完美的状态了,于是塑造了许宝珠这样一个不完美的人物,一个任性而勇敢的女子。
《圣经》是悲悯的经典,但也不乏血肉模糊的场面。佛教是大悲悯之教,但里面也有地狱和酷刑。《红楼梦》素负盛名,有见地的批评家说它是一部悲悯之书。这是中国式的悲悯。站在高一点的角度往下看,好人和坏人,都是可怜之人。小悲悯只同情好人,大悲悯不但同情好人,而且也同情坏人。如果一部小说只有所谓的正确思想,只有所谓的真善与高尚,或者只有简单的善恶对立,那这部小说的价值就值得怀疑。
一部好的长篇小说,主要人物应该能够进入文学人物的画廊,即便是次要人物,也应该是有血有肉的活人。《鹤》的原型,经过消化与拼贴,已没有真正的对号入座的反馈了,可以各取所需,引发各层面的共鸣,我希望苏州人都喜欢这部小说,小说创作就是为了让人喜欢,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如同绘画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美。我的星座也是处女座。
长篇小说是一种胸中的大气象
一种艺术的大营造
苏周刊:我们知道您过去主要写散文,出版过好几部散文集,得过冰心散文奖,您的散文也有浓厚的文化味,怎么转而写起了小说,而且一写就是长篇?
范婉:散文这种文体看似容易,其实要写好很难。从2003年开始写作,我差不多每天都在写散文,几乎从没间断过,哪怕是在长篇小说创作的间歇。2010年我的散文集《跟着美术大师漫步》获得了冰心散文奖。从那以后,一发不可收,又断断续续写了些关于苏州的散文,内容包括明式家具、古琴、评弹、昆曲、盆景、玉雕等,《无事此静坐·流水》在《中国作家》杂志发表的当年,获得了郭沫若散文奖;紧接着《珠落玉盘·端午》又获了奖,我的创作根本停不下来,且越写越长,至此觉得唯有长篇小说这种文体才能承载丰富深厚的吴文化,才能展现吴文化大河般的波澜壮阔之美,这绝不是一篇散文所能涵盖与企及的。长篇小说是一种胸中的大气象,一种艺术的大营造。苏州是出能工巧匠的地方,他们能在假山上盖亭子,能理水叠山。经验丰富了,就不仅仅满足于营造精致的江南园林,而想营造紫禁城那样的宏大工程了。事实确是如此,蒯祥便是这样一个出色的苏州香山工匠。
一个作家,并不一定非要走短——中——长的道路,尽管许多作家都是走的这样的道路。我认为一个作家能否写出并且写好长篇小说,关键是要具有“长篇胸怀”。大苦闷、大抱负、大精神、大感悟——这些都是长篇胸怀的内涵。也许会有人说,当今这个时代,太长的小说谁要看?其实,要看的人,再长也看;不看的人,再短也不看。长,不是影响那些优秀读者的根本原因。当然,好是长的前提,长不是注水,是真才实学,是仙鹤之腿,不得不长。
《锦城》的结构是平铺直叙的,里面的事件、情节淡化,在批评家那儿这被归为“散文化小说”。这个术语源于西方评论意识流的Poetic Novel。我向来以为小说和散文不应有文体形式的约束,就像沈从文、废名的创作越到晚期,其小说和散文的界限越发模糊。
我的创作核心,其实也是“讲故事”,用不同的方法来讲,管他是小说还是散文呢。自莫言得诺奖后,“魔幻现实主义”一下子火热起来,我放笔为文,虽有压力,但觉得不必刻意地去张扬某种主张,而应回到“语言”本身,这样,文体就已经成为次要的问题,无非是语言的外衣而已。
苏周刊:从《锦城》和《鹤》的内容看,它们是一脉相承的,您有没有下一部小说的计划,准备写什么?
范婉:我计划写关于苏州的城市三部曲,第一部是描写丝绸文化的《锦城》,第二部是描写藏书楼文化的《鹤》,第三部可能要两三年以后再创作了,目前还没想到写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内容必定是有关苏州文化的。
我对苏州的这种家园情结,与传统中的归园田居截然不同。归园田居在古人是逃逸现实,寄情山水。我是基于自觉而执拗的参与意识,心中怀了故乡的优越和尊严,一定要加上自己的一份努力才行的自信,我的创作自始自终执拗而深刻地介入这里的生活。我想,我是这样一个作家:一直不停地为故乡的文化山水染彩的人,一个不自量力的人,同时又是一个一刻也离不开故乡支持的人。
苏周刊:我们知道您是从事金融工作的,却一直在写关于文化的散文和小说。众所周知,金融对我们当下的生活有着巨大的影响,您今后会不会写金融题材的小说?
范婉:这让我想到了“猛虎与蔷薇”,当然,比喻大都是拙劣的。就我个人而言,白天的银行工作是理性、敏锐、快捷的,晚上的文学创作相对感性、柔软、缓慢些,它们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关于金融题材的小说,其实我已经在写,可能因为身在其中,距离太近,我对它们特别审慎,还没有贸然拿出来。讲到金融小说,是绕不开梁凤仪的,《昨夜长风》《世纪末的童话》《醉红尘》《金融大风暴》,她的长篇小说,故事似乎太过圆满,终究缺乏回味。多少年过去,到了当下,网络小说风靡,还是少有好的金融小说。金融危机、并购浪潮、新三板的上市,乃至今年7月的股灾,留下一个又一个玄机,我们可以一一道来。困惑在于,为什么没有这样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小说产生?还在于,交臂而过的瞬间里,我能做什么?只能做有限的事,但这有限的事中蕴藏了无限的意味。也许,短篇小说可以仰仗奇情将它的微妙表达出来。
《天方夜谭》中的谢赫拉查达,为保住性命,每天晚上讲一个故事,也就是一个短篇小说。这样看来,短篇小说讲故事还是有余裕的,完全有机会制造悬念,让人物入套,再解套脱身。我试着写了三篇金融题材的短篇小说,但远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倘若拿出手,必定会减损它的活力,这就背离我创作的初衷了。因为,我对好的金融短篇小说又加了两个定义:专业、优雅。短篇小说有些像钻石,切割面越多,收进光越多,一是要看材料的纯度,二是要看匠人的手艺。请原谅,这样的小说我还在打磨中。
人物简介
范婉,苏州人,银行职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近年来,先后出版散文集《红樱桃 绿芭蕉》、《二十四节气的恋人》、《跟着美术大师漫步》、长篇小说《锦城》。2010年8月获全国第四届冰心散文奖,同年9月获《中国作家》郭沫若散文奖。2013年长篇小说《锦城》获首届叶圣陶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