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于右任先生在石家饭店的题诗:“老桂花开天下香,看花走遍太湖旁。归舟木渎犹堪记,多谢石家鲃肺汤。”让鲃肺汤声名远扬,名菜有了传奇故事。
鲃鱼稀有,苏州风物特产。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编撰《中国烹饪百科全书》,“斑鱼”词条的编写任务就交给了我这位苏州人。“鲃”字晚出,因鱼体有黑色斑点,称“斑鱼”“斑子鱼”等。夏曾传在《随园食单补证》中称:“斑鱼,吴中盛行,又名巴鱼。”初刊于1920年的《洞庭东山物产考》考述鲃鱼腹黄,称其为“黄鲃鱼”。《正字通》解释绷鱼:“形似河鲀而小……腹胀大圆,紧如鞠,仰浮水面”。绷,有张紧之义,鲃鱼之名或是出自绷鱼。斑鱼、鲃鱼,一物二名。
明陈继儒《致富奇书》记载斑鱼:“状似河豚而小,实非同类,食之无害。”清沈藻采《元和唯亭志》记载:“斑鱼河豚子,随潮漂入,育于内河,形似河豚而小,味腴。”从生物学角度讲,鲃鱼是鲀形目鲀科东方鲀属暗色东方鲀的幼鱼,在湖泊中肥育,体长在10厘米左右,性腺尚未成熟,无毒。桂花时节,迎来鲃汛,待花谢鲃鱼则无踪影,现鲃鱼多为人工养殖。
明清以来,江南视斑肝为珍味,斑肝色微黄,《宋氏养生部》称:“斑鱼腹有黄(指斑肝),甚珍。”莫旦《弘治吴江志》记载斑鱼:“不似河鲀有毒,味最佳,而肝尤美。”《随园食单》将“班(斑)鱼”一鱼“分肝、肉两种”,斑肝单列一种。清代,苏州的鲃鱼菜就很出名,《桐桥倚棹录》记录山塘街菜馆的食单上有斑鱼汤、炒蟹斑、汤蟹斑。李渔《闲情偶记》赞美吴门斑子鱼:“味之甘美,几同乳酪,又柔滑无骨,真至味也。”流传至今的有炒蟹鲃、汤蟹鲃、熏鲃鱼、元宝鲃鱼、鲃肺汤等,以鲃肺汤为最,苏州民谚有“秋时享福吃斑肝”。
斑肝汤“变身”鲃肺汤,大多认为与于老先生的那首“鲃肺汤”诗有关。于老是陕西人,听不清吴侬软语,将“斑肝”错听成了“鲃肺”,因此诗,鲃肺汤风靡开来。其实,“肝”与“肺”的发音不同,这样的说法难免牵强附会。诚然,鲃肺汤之名并不是于老先生首创。“鲃肺汤”诗写于民国十七年(1928),早在1926年,范烟桥(署名含凉生)先生在《吴中食谱》中写道:“叭肺汤,他处人并不识其为何物。”只是“鲃”字写成了“叭”。
鱼没有肺是常识,鱼肝何以成了鱼肺?最早将鲃鱼肝称“肺”或出自朱彝尊《食宪鸿秘》的“斑鱼”菜。朱彝尊是浙江秀水(今嘉兴)人,康熙年间,寓居吴门多年,清初繁华富裕的苏州给他留下“肥腻之姑苏”的印象。金秋八月,朱彝尊应友人陆稹之邀泛舟木渎,取道灵岩山前往,赏桂郊游,谈宴歌歈。或许,他的“斑肺”版本就来自吴中。乾隆版《震泽县志》记载斑鱼“肺尤甘美”。夏曾传称斑鱼:“其肝吴人谓之斑肺,鲜嫩之至。”无独有偶,“青鱼秃(独用)肺(鱼肝)”是一道老底子的吴地名菜,红烧,做汤均可,肥嫩异常。过年置办年货,懂吃的老苏州人,买来青鱼氽熏鱼、做糟鱼,鱼肠(称卷菜)、鱼肝是不舍得丢弃的,加一把大蒜炒,肥腴甘美,蒜香扑鼻,足以下饭。鲃鱼、青鱼的肝肥而且嫩,或是称肺的一个缘由。费孝通先生在《肺腑之味》中写道:“不论是斑肝还是鲃肺,其味早已从物质基础上升华了。”
鲃鱼,长得呆萌,圆筒形的身材,鼓气时,肚子胀得滚圆如球,浮于水面,俗称“泡泡鱼”“气鲃鱼”。鲃肺汤是鲃鱼菜的“清唱”,肉嫩肝肥,汤汁鲜醇,显鲃鱼本色,靠的是做菜硬功夫。苏州厨师治鲃鱼有一套独特的技术,鲃鱼鱼皮坚硬,肚有小棘,不堪食用,去皮是加工鲃鱼的第一道步骤,方法是左手拉住鱼肚,右手下刀切开鱼皮,边推边滚动圆球般的鱼身,剔除鱼皮。
鲃鱼腥重,肝腥尤重,如夏曾传所言斑肺“腥亦异常”。去腥是治鲃鱼的关键技术,古今去腥方法一脉相承。《食宪鸿秘》的做法是“先将肺(肝)同木花入清水浸半日”,木花,有说疑指槐花,鱼肝入花水浸泡为的是去腥。《调鼎集》中“斑鱼羹”的去腥方法是“先将肝同木瓜酒和清水浸半日”,现在的做法是用食盐、葱椒(细葱末)酒捏洗肉、肝去腥。汤出锅前还要给鱼腥最后一击,才能完成鲃肺汤的最美鲜香呈现。袁枚说,“起锅时,加姜汁一大碗,葱数茎,杀去腥气”,与朱彝尊所说的“再捣鲜姜汁,酒浆和入,尤佳”如出一辙。在汤碗中撒胡椒粉、加葱椒酒是鲃肺汤去腥的升级版,胡椒粉的穿透力是去腥的撒手锏。
鸡汤增鲜、配料辅味、趁热而吃是鲃肺汤的经典吃法。一师一法,曾任石家饭店行政总厨的苏帮菜非遗传承人毕建民大师,调治的鲃肺汤自成一格,多次品享他的鲃肺汤都留下深刻的印象。毕大师以杂鱼吊汤增味,突出鱼鲜,“冷肝热汤”的吃法颇有特色,将汤中鱼肝取出置盘中,待肝冷却“冒汗”(渗油),边吃鱼肝,边喝热汤,肝肥入口即化,肉嫩汤鲜醇美,味觉层次奇妙变化,别有一番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