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诵坤(1893—1980),字铭坚,号颉刚;小名双庆,笔名有余毅、铭坚等。江苏苏州人。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民俗学家,古史辨学派创始人,现代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开拓者、奠基人。
一个普通人走进了图书馆,看见满屋满架的书,觉得眼睛都花了。这是由于他对世界上的知识没有一方面是有特殊兴趣的所致。研究学问的事固然不必每人都参加,但是一方面的特殊兴趣确为任何人所不可少。譬如看报,有人喜欢看专题新闻,有人喜欢看小说文艺,也有人喜欢看商市行情。只要他能够有一件喜欢的,自然拿到了一份报纸就有办法。我们读书的第一件事,是要养成特殊方面的兴趣。
有人读书,只要随便翻翻就抛开了。有人读书,却要从第一个字看到末一个字才罢。其实两种方法都有道理,但终久只有一种方法是不对的。因为我们可以看的书籍太多了,倘使无论哪一部书都要从第一个字看到末一个字,那么,人的生命有限,一年能够读得多少部书呢?但有几部书是研究某种学问的时候,必须细读的,若只随便翻翻,便不能了解那种学问的意义。读书的第二件事,是要分别书籍缓急轻重,知道哪几部书是必须细读的,哪几部书是只要翻翻的,哪几部书只要放在架上不必动,等到我们用得着它的时候才去查考的。要懂得这个法子,只有多看书目,研究一点目录学。
我们的读书,是要借了书本子上的记载寻出一条求知的路,并不是要请书本子来管束我们的思想。读书的时候要随处会疑。换句话说,要随处会用自己的思想去批评它。我们只要敢于批评,就可分出它哪一句话是对的,哪一句话是错的,哪一句话是可以留待商量的。这些意思就可以写在书端上,或者写在笔记簿上。逢到什么疑惑的地方,就替它查一查。心中起什么问题,就自己研究一下。不怕动手,肯写肯翻,便可以养成自己的创作力。几年之后,对于这一门学问自然有驾驭运用的才干了。我们读书的第三件事,是要运用自己的判断力。只要有了判断力,书本就是给我们使用的一种东西了。宋朝的陆象山说“‘六经’皆我注脚”,就是这个意思。
再有两件事情,也是应当注意的。其一,不可以有成见。以前的人因为成见太深了,只把经史看做最大的学问;经史以外的东西都看做旁门小道。结果,不但各种学问都被抑遏而不得发达,并且由于各种学问都不发达,就是经史的本身也是不能研究得好。近来大家感到国弱民贫,又以为惟有政治经济之学和机械制造之学足以直接救国的,才是有用之学,其余都是无关紧要的装饰品。这个见解也是错误的。……
其二,是应该多赏识。无论哪种学问,都不是独立的,与它关联的地方非常之多。我们要研究一种学问,一定要对别种学问有些赏识,使得逢到关联的地方可以提出问题,请求这方面的专家解决,或者把这些材料送给这方面的专家。以前有人说过,我们研究学问,应当备两个镜子:一个是显微镜,一个是望远镜。显微镜是对自己专门研究的一科用的;望远镜是对其他各科用的。我们要对自己研究的一科极尽精微,又要对别人研究的各科略知一二。这并不是贪多务博,只因为一种学问是不能独立的缘故。
我从前的读书虽然并不希望博洽,但确是没有宗旨,脑子里只有一堆零碎材料,连贯不起来。经过章太炎先生的提示,顿时激起我连贯材料的欲望。我想我的为学,无论治什么东西都可以见出它的地位,不肯随便舍弃,因此对着满眼都是的史料彷徨。但自己近情的学问毕竟还是史学,我就丢了其他勉力做史学。那时我很想作一部中国学术史,名为《学览》。粗粗定了一个目录,钉了二百余本的卷子,分类标题,预备聚集材料,撰写成丛书,现在看来,这种治学门径是对头的。
当我用全力办民众教育的时候,曾在燕大的宿舍里挂上一方“晚成堂”的匾额。这有两个意义:第一,许多人看学问的事太简单,总以为什么间题只要一讨论就可得着结果的,所以一见我面,总要问道:“你讨论古史几时可以终了?《古史辨》准备出几册?”我答以古代问题是讨论不完的;《古史辨》希望在我死后还继续出下去。至于我自己,离开成功还远得很,总要做到晚年才可有些确实的贡献。所以,现在只是提出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说到这里,我就指着匾额给他们看,说道:“倘使我活七十岁,就以七十岁为成;活八十岁就以八十岁为成。若是八十以后还不死,还能工作,那么,七十、八十的东西又不成了。所以成与不成并无界线,只把我最后的改本算作定本就是了。”
第二,当时我做了民众教育,古史研究当然放松,但我年纪刚过四十,望望后面还长得很,心想只要把日本军阀压了下去,我仍可规规矩矩做我本行的工作,只是把我的论文迟几年发表就是了,所以也把“晚成”二字作我的希望。哪里想到,抗战一起就是十多年的生活不得安定,而我的年龄已日长,眼看工作能力最强的一段时间就此浪掷了,只有深深地叹息痛恨。今年我已五十八岁了,头白如雪,见我的人不是称我“老先生”就叫我“老伯伯”了,我一想再过十二年就是七十,觉得再不该延迟。丁文江在时,曾将他的父系母系的年龄平均一算,知道自己不能过五十、他确没有到五十就死了。我记得我的祖父卒年六十六,父亲卒年六十九,都没有满七十;我的外祖和舅父也不过六十左右。我翻看家谱,看我直系祖先的年龄,最高的才七十一。固然我的上辈又抽烟,又喝酒,研伤了身体,我两俱不犯,也许我比他们特别长寿,但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报载苏联的医学界已发明了延迟衰老的药剂,但这只是一个消息而已,还未见传来。所以我一想起这“晚成堂”的匾额就担了心,现在已到了“晚”的境界了,如何能使我“成”呢?自从国民党政府发行了金元券以来,一家生计时时在飘荡中,负债之多也超过了北京军阀政府欠薪的时代,我为了经济的压迫永为寻取报酬而工作,这不把我的身体折磨以死吗?我是不是还有“晚成”的一天?越想越怕,使我不能多想了!
我的古史研究,从一般人看来是脱离现实的,所以前两年有人警告我道:“你不能再走这条路了。你如换走一条路,青年还能拥护你。”我以为这位先生未免短视,我们现在的革命工作,对外要打倒帝国主义,对内要打倒封建主义,而我的《古史辨》工作则是对于封建主义的最彻底的破坏。我要使古书仅为古书而不为现代知识,要使古史仅为古史而不为现代的政治与伦理,要使古人仅为古人而不为现代思想的权威者。换句话说,我要把宗教性的封建经典—经—整理好了,送进封建博物院,剥除它的尊严,然后旧思想不能再在新时代里延续下去。以前有人说:“现在人对于古史可分为三派:一派是信古,一派是疑古,一派是释古,正合于辩证法的正、反、合三个阶段。”我的意思,疑古并不能自成一派,因为他们所以有疑为的是有信;当先有所信,建立了信的标准,凡是不合于这标准者则疑之。信古派信的是伪古,释古派信的是真古,各有各的标准。释古派所信的真古何从来,乃得之于疑古者之整理抉发。例如近日报纸上有艾思奇先生的一篇讲社会发展史的文章,里面说到神农、黄帝是神话人物,《诗经》、《楚辞》是民间文艺,这种问题即是我们二十余年来所讨论的。释古派认我们的讨论结果为得古史的真相,所以用来解释社会发展史了。同样,我们当时为什么会疑,也就因得到一些社会学和考古学的知识,知道社会进化有一定的程序,而战国、秦、汉以来所讲的古史和这标准不合,所以我们敢疑。有人以为我们的好做“翻案文章”,讥讽我们“想入非非”,那是全不合事实的。我们讨论古史的初期,尚没有人用了唯物史观来解释古史的,所以我们所立的标准只根据普通的社会学。
自从郭沫若先生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出版以来,我们也自觉所建立的信的标准要更进一步,所以我在《古史辨》第四册的序里说:“我自己决不反对唯物史观。我感觉到研究古史年代、人物事迹、书籍真伪,需用于唯物史观的甚少,无宁说这种种正是唯物史观者所堕待于校勘和考证学者的借助之为宜;至于研究古代思想及制度时,则我们不该不取唯物史观为其基本观念。”又说:“清代学者的校刊训话是第一级,我们的考证事实是第二级。等到我们把古书和古史的真伪弄清楚,这一层的根抵又打好了,将来从事唯物史观的人要搜取材料时就更方便了,不会错用了。”所以,我们所做的考证工作是唯物史观者建设理论的基础,然而唯物史观的理论又正是我们考证工作的基本观念。彼此所信的“真古”是同的,只是工作一偏于理论,一偏于事实,这原是分工合作所应有的界域。哪一个理论离得开事实?哪一个事实离得开理论?近人每喜出主入奴,扬彼抑此,我想只要大家心平气和地一想,自能彼此释然。至于那位先生为了要我再给青年拥护而嘱我换走一条路,则我敬谢不敏。我写出许多古史论文,原为科学工作,并不在求青年拥护;青年愿意接近我的,我只望他在学问上自求进展,对于我所说的不妨驳洁,也无须作我的应声虫。
又以前有人说:“《古史辨》的时代是过去了!”这句话我也觉得不对,因为《古史辨》本不曾独占一个时代;以考证方式发现新事实,推倒旧史书,自宋到清不断地在做,《古史辨》只承接其流而已。至于没有考出结果来的,将来还得考,例如“今古文问题”。这一项工作既是上接千年,下推百世,又哪里说得到“过去”。凡是会过去的只有一时的风气,正似时装可以过去,吃饭便不能过去。所以即使我停笔不写了,到安定的社会里还是有人继续写,这是我敢作预言的。在讲我的治学计划之前,该先讲一下我的思想学问的渊源。
我的出生正在大变动的初期,十岁左右刚懂得看书时就和梁任公的文字相接触。梁氏这人从现在看来当然有许多落伍的地方,但在当时则是建立一个从来未有的批判态度,他要把一切的政治和文化重新估定价值,实是启蒙时代的一位开路先锋。我进了中学之后,喜看《国粹学报》,从而认识了章太炎的学问,他的范围比梁氏缩小得多,只是把古今的学术思想另行估定价值。但梁氏所批评的是现实社会,我尚未和实际的社会相接触,观感是空洞的,而章氏所批评的乃是古书,古书我已读过若干,翻看过若干,所以所得的观感是实在的。我懂得了他的方法,也想把古代东西彻底整理。进了大学,上了胡适之先生半年哲学史课,觉他条理清楚,裁断有制,不肯.贸然信从古人,已很佩服他;在杂剧里,在小说里,种种的不同,好像没法理清的一堆乱丝,现在经他的手法,不但理得秩序不紊,而且把各个的时代背景都指出来了,这是中国学者的文章里所从来没有的,是梁、章二家所写不出的。为什么会这样?这个问题直到我看了一些辩证法的书才知道,他原来用的是辩证法里的联系的观点和变化的观点,不把一件东西看作孤立的和固定的。他应用辩证法,我没有听他说过,也许因他看的西洋人的著作多,其中不乏用这方法论学的,所以他在有意无意间接受了。
我自己曾因看戏而将戏剧里的故事和小说及正史比较过,错乱极了,我想了几年想不出整理的方法,自从看了胡先生这篇文章,恍然大悟,触类旁通。我又想起古代史里神话传说极多,神话传说同戏剧小说里的故事一样,是不是可以拿研究故事的方法来研究古史呢?一想到这里我就豁然贯通了,于是有《古史辨》的出版。所以,我的研究古史的方法,直接得之于胡先生,而间接得之于辩证法。我真要对于这个方法作一番深入的研究才好。
自在北大毕业,我才认识钱玄同先生。他为了家庭关系,生活不安,不能著作,除了教音韵学之外,一肚子的学问不能为人家所知道。他从小治经学,先从崔钟甫(适)受今文经学,把汉清两代中两大派的原委弄明白了,而又富于批评的精神,要跳出今古文的家派来谈今古文问题,主张用古文家合理的话来打击今文家,同时即用今文家合理的话来打击古文家,使得他们彼此的原形毕现,将来人不致再想投入今古文家派。我本来看了清代学者卓越的成绩,也想治经学,然而总得不到一个治学的目标,虽也上了崔先生两年《公羊学》课而不得其中心;及至见了钱先生,他和我谈了多少次,我始认清一个目标,知道他们治经学的任务不是要延长经学的寿命,乃是正要促经学的死亡,使得我们以后没有经学,而把经学的材料悉数变成古代史和古代思想史的材料。所以董仲舒和京房等是系统的经学的开创者,而我们乃是经学的结束者。我们要结三千年来经学的帐,结清了就此关店。—以上说的四位先生,梁与章给我以批评的精神,胡给我以整理的方法,钱给我以研究的题目,我的学问到此方始有一个雏形。只是我的命运不佳,刚具这雏形时便逢了九一八事变,扰扰攘攘,以至于今,当年所定的计划还只是一个计划,而我的年纪已经老了!
自从接受钱先生的见解之后,我就立志著四部书:第一部是《帝系考》,第二部是《王制考》,第三部是《道统考》,第四部是《经学考》。这四部书是中国古书古史的总批判,而且是系统的批判,《帝系考》是属于民族史和宗教史的,《王制考》是属于政治制度史及社会制度史的,《道统考》是属于思想史和宗教史的,《经学考》是属于学术史和思想史的。自周、秦以迄明、清,一代有一代的堆积,一代有一代的活动,而无不以孔子与六经为号召,所以这四部书作成之后对于中国文化史就可以作一总清算了。所谓《帝系考》者,帝系是三皇五帝的系统及他们时代的重要人物,这许多古人本来或是各部落的酋长,或是他们的祖先,或是他们的图腾,或是他们的上帝,神与人己混杂而不易分,而又加以日后交通线扩大,使得各民族渐渐混合,因民族的混合而各族所奉的神与人也混合了起来,发生父子、翁婿或君臣的关系,从而在混合所成的系统之中分出了时代的先后,编排为一串的政权继承人。这编排的工作由周朝做起,到三国才完成,因而这系统中也含有这各个时代的政治社会的背景在。我们应当细为分析,若干是原来的,若干是后加的;若干是甲民族的,若干是乙、丙民族的;谁是神,谁是人,谁是由神而转为人的,谁是由人而转为神的。这些问题弄明白,中国境内各民族的关系和他们所崇奉的宗教也就跟着明白了。《王制考》所讨论的是三王的制度。夏、商、周三代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可是孔子已慨叹夏、殷的文献无征,可见在东周时己不很能知道前二代的礼。
到战国时,有人问孟子周室班爵禄的制度,这是一代的煌煌大典,而孟子已说“其详不可得闻”,可见周尚未亡而开国制度已不易找。材料缺乏到这样,然而经过诸子的托古改制,秦、汉实际制度的反映到学说上,以及经师的任意断代,遂使三代制度灿然陈列,反若孔、孟所见不广。其实他们所说的古代制度全是凭着一点真实材料而一推、两推、三推地“推”出来的。我曾经总括成几类:1.以一朝代的推作数朝代的,如因周的稷神而推出夏、殷的稷神;2.以一地方的推作数地方的,如因秦腊而推出虞腊和周腊;3.以一阶层的推作各阶层的,如五等爵所执的圭璧和天子、诸侯、大夫、士的庙制;4.以一时的推作四时的,如一岁本只一次田猎而推为三时田猎与四时田猎,又如钻健改火一岁本也只一次而推为四时改火;5.以一德的推作数德的,如周有赤乌之祥与骍牛之祭,原是偶然的事,而即因此指定周为火德,就用来推出商金夏木的制度。我们现在应当研究他们的推致法,从而剥去其所推致的,以获得其仅有的一点真实,再配合了考古学的结论而把古代的政治和社会看个真确。如果舍不得剥离那些推致的东西,那你对于古代史无论研究得怎样深,总是要被诸子和经师们蒙蔽牵缠的。古人梦想道有一统,而这个道统在孔子以前即是君统。自从《孟子·尽心》末章记了他的尧、舜、汤、文王、孔子的一个“闻知”、“见知”的系统之后,接着是《论语·尧日》的“执中”,伪《大禹漠》的“人心”、“道心”,见得三圣传心的精髓,有如佛家的衣钵相传,确实有一个心领神会的实际。
汉人又在《易传》里加上观象制器的一章,于是伏羲、神农、黄帝和尧、舜们也发生了道统的关系,道之所在即是《易》理。孔、孟以后,道既不在君统而在师统,所以凡是能为师的就可争取这个道统,而成为万世的师表,参加竞选的就很多,结果为宋代的周、程、张、朱所得着。朱以后这个统又在争了。直到清代学者纷纷攻击理学,指出他们的道是混合儒、释、道的,并不是货真价实的尧、舜、孔、孟之道,才使一般人憬然于争取的无聊。但因这一说传衍了两千余年,入人已深,所以总有一个“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感觉,虽是时代不能不变,而他们还想拉住这巨轮。这只要看近百年来中国受帝国主义者压迫,创巨痛深,无论新旧的人们都觉得应当发愤图强,但要发愤图强就不得不改变旧的制度,而旧的制度是旧伦理说的具体表现,要改变旧制度就得侵犯旧伦理说的尊严,于是一班旧人物为了维系道统便死命与新党为敌了。戊戌政变之所以失败,就在乎此。中和派要调和新旧的冲突,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是什么,不是这个道统说吗!他们要建立新制度,所以取西学为用;又要保卫道统说,所以取中学为体;用心甚苦而其事难于作到,所以还是一个失败。然而道统说中人太深,连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在《三民主义》里还是要承接这道统。我做这《道统考》,要说明道是每个时代的需要而反映于人心的,时代不断地在变,道也只得跟着他变,绝不能建立一个不变的统。尧、舜以上,本来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有无其人尚不可知,何况他们的道。孔、孟以下,固然他们都有其道了,但因时代的变使得他们的道也不能不变。只要看孔和孟,居地如此其近,时间也不算远,然而除了亲亲一点之外相同的实在太少了。孔子尊周室而孟子要“以齐王”;孔子美管、晏而孟子竟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孔子主忠孝而孟子惶惶然鱼于救世;孔子严阶级而孟子说“民为贵”。为什么这般相差,就为战国中期的社会已绝不是春秋末期的社会了。
宋朝理学家要混合儒、释、道以为道,也自有其不能不混合的时代背景。我深信这部书写成之后,必可除掉国人心理上这种种僵化的癌症。经学,是我国人研究了二千多年的学问,因此一切学问都汇合在经学里。要做一个理学家,可以尽量的空谈;但要做一个经学家,便非实事求是不可:所以经学在中国文化史里自有其卓绝的地位。但是经学为什么不能成为科学,则因有两件事情在作梗。第一是圣道。凡圣人的话是不容许批评的,所以明明见出其不对而绝不能道破,进一步则政府所定的正注也是不容疑的,你即使有极好的意见足以改正旧注的,也只须写在私人的著作里而不许写在考卷里。为了思想这样受统制,所以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叛徒之外,一般人只有奉经书为教典,没法走上客观研究的路。第二是家派。因为经书不易读懂,所以经师要专利,其实他何尝读懂,只是敢于立说,似乎言之成理而已。这家的经师讲通了一部经,那家的经师又自出心裁把这部经讲通了,两家说的不同,政府也没有法子决定其是非,于是并立于学官,各各收徒弟,徒弟在道义上不能违背老师,讲这一部经的就成了两派。再有立异的起来,就成了第三派、第四派。汉代家派的所以多,说穿了不值一文钱,就是由于这样抢饭碗的实际需要来的。这种小家派势不可久,所以后来就有一班通学者起来,打破门户,择善而从,作成了几部混合的注释。
但是到了清代,因为学者好古情殷,又要把自己束缚在汉代的家派里,甘心做他们的奴仆。为了他们有拥护一家派以攻击别家派的成见,所以他们仍不能作客观的研究。我们现在,惟有大声疾呼,打破圣道和家派的迷梦,使得几部经书可以呈露其本来面目。如《易》本来是卜辞,《诗》本来是歌曲,《书》本来是档案,我们可以把它们同类的东西和它比较研究而发现其所含的古代史实;再把二干余年来的经解、经注汰劣存优、纂成集注,使得后学者于短时间内就能识得其正确的意义,不再白费工夫在无聊的纠纷上。再做一部《经学考》把经学的演变及其所受时代影响揭发出来,使人看了明白这种学问为什么到了今日该得结束。结束之后,经书与子书及几部古史同是古籍,应在平等的待遇之下为史学家所取材了。
以上四部书拟总名为《古史四考》,工作的时间,不能少于十年,因为要做这书时必得先做几件准备工作,如决定经书的性质,考定重要古籍的年代,以及审查真书里的伪材料及伪书里的真材料等等,凡间题较大的就做成论文,先行发表,激起人家的讨论,使得写入《四考》时已有正确的结论可以依据。这是一项,还有第二项。我在大学教书已有二十五年的历史,教的多是中国古代史,用的主要的书总是《尚书》、《逸周书》、《春秋三传》、《国语》、《战国策》、《竹书纪年》、《史记》等数种。但因近年做这工作的人颇少,书铺里没有出版依了现代的要求而整理的新版,适合于学校师生之用的,使我教学时颇不方便。为将来大学的国文、历史两系的学生设想,应当利用从前人的成绩,把这几部书好好整理一下。我以前曾翻译过几篇《尚书》,到现在人家还是觉得好,因为商、周的文字太古奥了,单有注释仍看不懂,只有译为白话文才可懂得它的意义,而翻译的工作委实不易做,许多人想学我而学不来,所以有很多人希望我把《尚书》全部翻译。我对于这工作也有兴趣,预计此书该分三格:上格为本文及校勘,中格为历代解释选,下格为译文;再将重要的金文,如毛公鼎、散氏盘及舀鼎等,也用同样方法译出,作为本书的附录,使学生多得一参考的资料,启发其把古籍与古物打通研究的志趣。又如《国语》与《左传》究竟是一部书还是两部书,这个问题也已讨论了两千年,现在该得解决。解决的方法是尽量先用秦诸子及《史记》里说到春秋时事的都钞出来和《国语》、《左传》相比较,以猜测其原来的形式。要是这样做了还不能解决,那么这个间题是永远没法解决的了。要是还可以解决,则左丘明著作的原样可以给人认识,两千年争辩的公案可以给它判决,岂不是学术界的大快事。
又《史记》一书,清代学者因为它牵涉的方面太多,不敢替它作新注。我前在北平,想作彻底的整理,已将标点分段的白文印出,销路很好,足见一般学人的需要。将来我们国家走上文化建设的阶段时,我希望有一机关给我方便,许我在朋友中选取十人,共同工作,把前代学者研究的结果汇合于一编,如王先谦《汉书补注》例,作专门学者的读物;再捡其精粹,作一简注,并加上地图及器物图,作大学生的读物。我在燕大时,曾用“嚼饭哺人”的方法,把史料融化了写出来,成了两部讲义:一是《中国古代史》,二是《汉代学术史》。这第二部印了出来,虽是有人批评我,说我不该强迫古人说现代的白话,但是赞成我的很多。至于第一部,则是混合考古学与古籍研究写的,因为里边未解决的问题太多,未敢出版。但我既教了二十余年的古代史,忍不住把它系统化的要求,想对于新史学学习到一相当程度,把这部稿子重新写出;对于间题的考证则作为附注,约计正文三十万字,附注七十万字。有了这部书之后,青年们方能接受前人的研究成绩,不负他们一番辛苦。和此书并行的,是一部《中国古代史研究法》,以古代材料为主,逐书逐物作说明,且分析其内容,使青年读了即可知道门径,省暗中摸索之苦。以上两件事情,一是整理古史料,一是叙述古史及其材料,偏重于编辑方面。固然比了作《古史四考》轻易得多,但因分量既富,范围也广,工作的时间恐怕最快也在十年以上。
再有一项工作也耿耿于心,就是《中国民族史料集》的编辑。这是我主持禹贡学会和边疆学会时遗留下来的志愿。中国民族为多种民族所结合,中国文化为多种民族文化所汇萃,这是毫无疑问的事。但是,如要我们细细地说明其结合和汇萃的情形,则材料就嫌不够,而且根本未经整理,要采撷这点材料时也非常的不凑手。一部二十四史放在你面前,你也没法找。现在全国各民族既有平等发展的自由,他们便不会不想知道自己的历史,可是他们自己的历史里揉杂神话太多,远不及我们正史里记载得正确。例如西藏人,他们有人说他们种族的由来,是一个在观音菩萨处修道的称猴和一个魔女结合了而生出来的,其统治阶级则是一个印度的太子为避难而逃出来,为藏民所拥戴的。
其实,《新唐书·吐蕃传》里明明说是发羌的后裔,发羌是由青海迁去的。我们难道尊重神话而舍弃历史事实吗!为我们国家联合各民族计,为帮助各民族得着其自己民族的正确历史计,为将来的著作家汇合了各民族的史实以写成一部真正的《中国通史》计,这基本的工作是不能少的。我自从跑了几次边地,久蓄整理民族史料的意志,可是这件事情实有相当的困难。第一,应确定各民族的人名、地名,这在近代蒙、藏史固有他们用自己文字记载的典籍,可以根据着整理,至于匈奴、鲜卑、突厥之类,他们的文字或未发现,或虽有发现而材料极少,不够解释一切,须待慢慢地寻找和研究。第二,从前各民族向无地图,现在不能不替他们补出历史地图来,但古代地名当今日何地,其幅员广狭如何,其交通路线如何,在在是间题,这也必有待于考证。第三,我们做这项工作的最终目的是要了解古代各民族的组织状况。民族和国家向来可以不一致,或一民族而分数国,或一国而含有数个乃至数十个民族,或一国的国民是一个民族而统治者则来自别一民族,或开头是一个单纯的民族而后来则化为复杂的民族,此中千头万绪,而记载则或简或无或误,总不能适合我们的需要。这只有用极度的耐心去研究,使得分散的材料可以集合,失去的材料可以找回来,文字上没有的材料可以从夹缝里看出;还该把归纳出来的事实送给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审查,请他们用地下的材料来证明或推翻。所以这一工作,我虽是愿意干,但我绝不敢包揽,我只想把二十四史细细地读,抄出材料,作初步的整理,编出一部民族名、地名、人名、器物名的《民族史辞典》,或者更把整理的结果做成一部不完全的《中国民族史》,待将来学者的改造。
把二十四史细细读一过不是一件容易事。这一部三千二百四十三卷的大书,以日平均读两卷计,即需时四年半;再加上编辑和研究的工作,不是又需十年吗?这三项工作—研究古史、整理古史、整理民族史—的具体计划开了出来,总计已需时三十年,而且这是一个粗略的估计,如果实做起来一定还不够,难道我能活到九十岁以上吗?难道我能工作到九十以上吗?但是想到文化建设不远来临,到那时我要请求政府,派几位编辑、几位书记一同工作想是做得到的,那么我个人的工作时间或者可以缩短十余年,确实完成这志愿。否则,便干一点是一点。
现在,我极想摆脱了商人和教授两种职务,专力在写作上。不知上面开的三项工作,政府要我做哪一项。政府如要试一试我的工作能力,我想不妨先从小的做起。《尚书今译》和《国语》与《左传》两种工作,估计每种速则一年,迟则二年,平均数则共计三年。如果给我的稿费够我的开销,我一定能如期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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