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镇题《渔父图》诗曰:“长年悠优乐竿线,蓑笠几番风雨歇。”远山平冈,烟波河湖,钓舟渔夫,“长年悠优乐竿线”只不过是文人世外之情的寄托与向往,真正渔捕生活中人,则是“蓑笠几番风雨歇”。
资深摄影家张炎龙的代表作《太湖人》系列,着眼点就在于“蓑笠几番风雨歇”。这些图像是精神的证物,它见证一个真正的摄影家在水土天地间的移动,也见证人之心灵在日常生活中的充沛富饶。
古往今来,我们每一天都自然沉浸在日常生活之中,但是,日常生活作为整体内容逐渐被中国摄影家意识到,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事实。潜入这些内容,条分缕析,这样的摄影才不至于如同泡沫似地浮游在生活的表面。
《太湖人》有着深厚绵长的历史背景,这在张炎龙的创作自述里已有充分表达,而他的作品,也将会是历史的延伸和扩展。历史不仅仅存在于各种巨型景观之中,同时存在于生产生活、文化习俗、动作表情等无数琐碎细节之中。这些细节不一定能够与所谓重大历史事件挂起钩来,但是,它们往往能引起众多社会成员的情感共鸣。摄影可以表明,具体的普通人以及围绕他们的日常现实生活都是历史的组成部分。如果摄影不愿意浮光掠影地收集一些表面印象,摄影家就必须深入历史的内部脉络。如何深入?从日常现实生活进入,从一个个具体的人物、故事、场景进入,彰显人的生活意志,在这方面,张炎龙无疑是出类拔萃的。
从最早的传教士到亨利·卡蒂埃·布勒松到苏联革命现实主义美学再到马克·吕布,经过种种有形无形的视觉训练,中国摄影业已形成一套繁杂而熟练的形式体系,并且拥有相对稳定的评判标准,即使在摄影彻底沦落成工具的年代,这些训练与标准仍若隐若现。这说明了一个事实:共时的平面上,中国摄影家长期与日常经验存在着距离。一些崇尚现实主义的理论家想象,“现实主义”可能自动解决这个问题。现今看来,这种观点低估了经验与观念之间的复杂关系。许多时候,摄影家看到的内容恰恰是他们企图看到的。很大程度上,所谓的“现实主义”不是简陋的复制,从政治观念、个人经历、认知结构,到性格倾向、信仰意愿、叙事程式,这一切无不有力地控制着摄影家的观察与表达。
日常生活的丰富恰恰体现于复合式眼光的勘探和整理,极少数如张炎龙这样的中国摄影家,已经从简陋的复制中脱颖而出,具备了这样的眼光。
事实已经证明,如张炎龙这样的摄影家,他们对于普通民众生活境遇的刻画是成功的,历史图景的展现是一个重要的理由。他们的作品往往巧妙地隐含着历史结构,并且再现了普通民众在这种结构之中的活动区域,求证并保存了人类记忆和经验的复杂性,颂扬着人在生存中的无穷可能和活力。
《太湖人》始终存有一种良善、谦虚、淳朴的品质,它们忠实于摄影家的所见所感,从中可以看出他的用心,燕子衔泥似的,一口又一口,将目力所及范围内的对象看熟,对他来讲,这就是摄影。
仔细阅读《太湖人》,顾名思义,这些作品中的人的状况,是张炎龙关注的焦点所在:掌着舵的妇女,用木榫把竖好的桅杆固定住的老把式,到船上看望父母的女儿,做得一手好面的夫妇,拜祭湖神和土地神的老人……始终安顿在形形色色的日常环境里。然而,摄影再现的太湖人日常生活并非一本琐碎的流水账,叙述即是日常生活的探索,这个领域也非平庸的代名词。日常生活构成了“人生”的表演舞台,塑造出这种而不是那种“人生”,更重要的是,摄影话语很可能察觉到了日常生活内部隐藏着不同寻常的潜力,张炎龙深谙,这种潜力经历我们远胜于我们体验它们,这就必然对摄影的表现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在这些照片里,太湖以及太湖人袒露出了家常——琐屑微渺的喜怒哀乐,那是生活的循环,是日复一日的日子,一般的摄影家往往提不起兴致去拍,它们不是引人注目的审美对象,也不是增强人类活动戏剧性的光彩舞台。但张炎龙决心留存这样的图像,我认为,他真正的考验和困难来自那令人感慨万千的日常经验,他一定得绷紧肌肉和神经,全力证明语言的力量,外在世界里的繁琐之物凭借照片馈赠现实的情感,使作品获得结实而又丰富的格局。
如何借由摄影尽可能确切地理解人世和生活?这是张炎龙《太湖人》摄影作品给我们抛出的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议题。我们如何以图像呈现对世界的理解或期待,并以此方式了解人世和生活?他就是针对这一点进行着探索和实践。毫无疑问,这些作品是张炎龙个人的观察视角,既是对别人神情的发现,也是对自己的再次充实。照片里的对象,都投映了一种时代的姿态,同时也隐含了他的自我限定:趋于注视与静止的细节化表现,但又最大程度保留了朴素的手法,这些预示了他并不打算进行单纯的客观记录,而是将它们与我们的处境进行缝合与思辨。这些作品还是一种摄影家在场的事实,摄影家把自己真正放进人世间的风雨中去,直接感受、认识、反思,这不仅仅是“现场感”的问题,而是摄影家的心在不在的问题。摄影涉及人对世界的认识和判断,而这种认识、这种判断,如今本身就存在纷繁的矛盾和分歧,这使得摄影变成了一个极具难度的目标,摄影的乐趣和意义也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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