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所有的美丽都是从流动中彰显出来。古老的枣市街沿胥江水而似飘拂在我心中另一条河,河中有街市、有民居、有作坊、有工厂、有学校、有商铺、有店家、有餐馆、有茶楼、有水灶等。我在这里留下一些尘封往事,供关注她的人,瞧她那么一瞧,望她那么一望。
枣市街清代建。明清时为枣市集市,故名。民国《吴县志》作枣市大街,《苏州城厢图》标作枣市上,《吴县图》标作枣市街。枣市街位城区西南部,在胥江北岸,东起泰让桥北堍西侧,西至西环路双桥。街长1531米,宽3米。原为弹石路面,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造东段为水泥六角道板路面,西段仍为弹石路面。
我是“过七奔八”的老人了,前几年有幸参加全国第二次地名普查,对伴我度过小学生涯的枣市街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传说在明代的某一天,几艘沿太湖经胥江欲到苏州做枣子生意的大船,不料途中遇到大雾和大风,在那危急关头,远处突然亮起有“韩”字红灯笼,于是船工急切地把船向着灯笼的方向划去,不多一会儿,红灯笼不见踪影,大风止、浓雾散。此时此刻,船工忽然发现,船只已经驶进了胥江,并发现胥江北岸上有座庙,庙前的灯笼上居然也写着“韩”字。大家这才醒悟,原来是韩世忠将军显灵,解救了他们。为了得到神灵的庇护,他们当即决定,就在韩蕲王庙附近做枣子生意。天长日久,韩蕲王庙附近就成为苏州的枣子贸易集散地。后来,枣商们还出资,在韩蕲王庙建起了一座枣商会馆。
传说是真是假有待考证,史料上言此街为枣市集市,与此吻合。
六十五年前,我居然在韩蕲王庙与枣商会馆里读书。上学、放学路上,我一天在枣市街上要经过两次。那时的枣市街从民丰锅厂往东直至泰让桥,沿河边都有房子。这种房子的特点:有廊屋、有塞板房、有小楼房。沿河边的房子有河码头,呈现出:人在家里住,水在房边流,船靠房子边,手接船中物。
特别是廊屋,给人以风吹不到,雨淋不到,阳晒不到。有两处廊屋印象颇深:面粉厂依河而建,工厂作业与过往行人经过此街两不误。工厂从河码头的船上,装货、卸货经过廊屋,夏日避暴照,冬日遮寒风。同丰润酱园点的廊屋,既是缸缸罐罐的半露天仓库,又是此店运来、送往的过渡地段。人们经过此地,浓酱与食油好像把廊屋的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浸过一遍了。
如今靠沿河的一边房子,已齐刷刷地“切”掉了,原因是拓宽胥江水道而拆的。原来离泰让桥不远处的西北面河岸有一个轮船码头,今日不复存在,1964年我从上海贩赤豆棒冰与雪糕,在此街的码头乘西山班轮船,到西山石公山去兜售。而今枣市桥已不是原来材质的桥了,要看原来三孔圆拱古石桥,可在吴门桥的东面看到,那座桥叫蟠龙桥。在那桥上,要找我走了十几年的脚印,也许能找到。因为年久頽危的枣市桥于1981年拆除,她的一砖一石都要求保管好,以备另用。
以前,从发电厂、米厂再往西,原是光溜溜的胥江北岸或是农田边的乡间小路。今日,或建起了新村居所、或店家、或工厂,一改往日的寂静。
今日,韩蕲王庙还在,但小学校已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子,此处先后为胥江办事处、盘门片区(沧浪街道)综合行政执法大队。今年1月30日下午,大雪还未化尽,我站在有“尚德轩”古建筑前,凝视了一刻钟,仿佛听到了老校工在摇铃,催我赶快进教室上课。
2.
1954年起,我对这街有这样的感受:枣市街睡得比别的街晚,起得比别的街早。1961年国家经济困难时期,买豆腐、百叶、油豆腐、豆腐干、臭豆腐,要凌晨三四点,我从热被窝里出来,与大人一起去小菜场排队购买。当时去菜场的路径是从枣市桥经枣市街,再到万年桥下面的胥江菜场。一路上我的眼好像还未全部睁开来,才十几岁的小孩下半夜特别恋睡。“咯吱”一声,枣市街的大饼店开门了。走了几步,前方传来火光,再定睛看去,是街上的大婶、大妈们在生煤炉,熏得我更加睁不开眼。快到小桥了,是归泾桥,依桥与小河边而设的水灶,灶膛铁盖子开与关的叮当声在我耳边响起……
喔,枣市街“醒”了。她的早市正在徐徐地拉开序幕。
晨曦,洒在水淋淋的弹石街面上,人身上有水,鞋上有水,心中荡漾着胥江水、太湖水、船中水、盘中水,水在金辉的映射下,给人一种滋润、活跃的感受。枣市街上那第一水要数卖鱼娘娘与卖水产的姑娘那里的水。她们皮革衣服上有鱼跳跃在上面的水珠,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七色光芒。当年,塑料还未时兴,与鱼水打交道的船民、渔民、鱼贩与称鱼的人员胸前,欢喜
围一个皮革的围裙,脚上穿着长筒套鞋。
卖鱼娘娘刚从船上称回沉甸甸的一筐鱼,她在屋门前摆了七八只盆,盆里装满了胥江水,她把一筐统货进行分拣,刹那间,鲫鱼、穿条鱼、昂刺鱼、银鱼、旁皮鱼、白鱼、梅齐鱼、黑鱼一字儿排开。顾客要买鱼,就一目了然。“卖鱼喽,卖鱼喽——鲜蹦活跳的鱼来喽,快来买啊!”叫卖声打破了刚才的宁静。“唉——,卖黄鳝罗,还有蚬子、蚬肉、蚌肉、螺蛳,味道鲜美,来买噢,快来买噢!”卖水产的姑娘清脆诱人声音,一声接一声。“来,给我称两斤蚬肉,回去炒咸菜。”一个大爷说。
我好奇地经过那里,卖水产的姑娘还有三盆活虾,分大、中、小。她说:“大虾回家招待客人,中虾自家改善伙食,小虾买回去烧酱、炒咸菜。你瞧那个鲜啊,敲耳光都不肯放手。”看着娴熟的做生意的姑娘,让我看到了劳动人民的勤劳、俭朴,她那清淋淋的叫买声,是神奇的胥江水的滋润,更滋润着姑娘那和蔼可亲的面容。
说到水,人爱水,水养人。苏州人爱吃早茶,拿着烟袋的附近农民,天蒙蒙亮就进了枣市街的茶馆。他们中有人边吃茶、边挑一担家里自产的青菜、萝卜、芋艿、菱藕、荸荠、茨菰,放在茶馆店门口出售。喝茶与卖菜,一个也不闲。
一次,爸爸带我进过茶馆,但我不习惯喝茶叶茶,于是爸爸就到隔壁点心店叫了一碗面、一碗馄饨,由店里的伙计送过来。真有一点像现在的小哥送“外卖”。点心店、老虎灶里也有水缸,我幼小那个年代自来水还不普及,又是成本高。水缸里的水从胥江里挑,如果有点混,就打点明矾沉淀一下。
枣市街的早市名目,我一口气还说不完,最让人牵肠挂肚的是:斩肉的肉铺,那街上也有几个。肉砧板上有猪肉、羊肉,也有狗肉。我家平时一周能吃到一顿猪肉就不错了,那肉铺主要供应附近的饭店、点心店。点心品种也多,在那条街上可买到大饼油条、粽子、油氽粽子、油氽饺、油汆臭豆腐、豆浆、豆腐花、血汤粉丝、汤团(豆沙馅、肉馅)、稀饭、粢饭、粢饭糕。而那个年代没
有方便面、奶茶、麻辣汤、火锅、涮羊肉等。
3.
徜徉在古老的枣市街上,情深意切的故事似一粒粒弥足珍贵的珍珠。位于枣市桥的西北面有很早就开办的电气厂,是苏州的一家大厂。上世纪四十年代,我的父亲有幸能进这家工厂,他从一个农民转为工人,是敲“木鱼”修来的福。我父亲有了薪水,就养活了我们一家人,全家大人小孩共七个。这个厂还在职工福利上下功夫:职工家属用的电是市价的十分之一;工厂有保健站,职工子弟看病只需付一半费用;五十年代,工厂在枣市街南面征用土地,建了胥江新村,那个村租给职工居住,租费也是廉价的。
为了给电气厂的职工提供生活方便,靠电气厂附近的枣市街上开了一个大饼店。大饼店女主人是我父亲的老乡。我有时去排队买大饼,她会叫我乳名:“小红子,你来买大饼吗?你爸爸叫你来买的吗?”我说:“是的!”这位阿姨级的女主人,朝我微笑,露出了金牙。她每次都挑大一点、厚实一些的大饼给我。有时,她叫我等一下。实际上她要做大一些的大饼给我。说来也怪,她的女儿跟我在同一所小学读书,而且是同桌,我们两人常常用粉笔画一条界线,互不超界。五十年后,我们小学同学聚会,这位房国萍同学说出了她的妈妈就是在电气厂门口开大饼店的,嘴里有金牙。她说,她妈已过世了。听罢,我多么想再看看这位阿姨呀,也想我当时不该与房国萍画界钱。
同丰润酱园店,油盐酱醋与萝卜干、榨菜等十分齐全。有一位阿姨常常站柜台,中午放学回家,我在她手上买一斤盐、一角钱黄酒;有时晚上放学回家,我在她手上称一斤萝卜干、半斤豆瓣酱。但这人从未有笑意,我有点惧怕。就是这位阿姨,我后来才知道她是在铜材厂当销售科长云娟的母亲。1963年,云娟与我同在区劳动预备队,在预备队我去过云娟家一次,见到了同丰润的这位没有笑脸的营业员。1964年我参军,云娟还送了一本笔记本给我,而她后来被分到铜材厂工作。
枣市街还有米厂,我的同班同学管同标的爸爸在米厂常上夜班,有时早上我遇到他,他的脸上、身上都是加工米的一层白粉。管同标比我小一岁,1954年他与我一起从苏北来苏州。我们两人玩得最好,一直在枣市街上打打闹闹,读初中我被保送,他考到了市一中。
说枣市街与我的一生有缘,还一点不假。我复员后进苏钢工作。我幼时捡枣市街民丰锅厂的焦炭,顽皮地去吸同学的头发。进苏钢我先到焦炉上炼焦炭,那里焦炭多,像一座座山。后来民丰锅厂还并入苏钢。此时我当了厂报记者,特地去民丰锅厂采访,弥补了我小时候未参观这个厂的缺陷。枣市街上有冶炼厂,我当时看到的是条条火龙进轧机,粗的进去,细的出来。因为这种轧钢厂是与火打交道,是高温操作,她沿街的墙不是封闭的,用铁栅栏封墙来散热,我与同学们都能清楚地看到火龙飞舞。后来我在苏钢与苏轧合并的日子里,直径六点五毫米的盘圆的轧制全过程,天天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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