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清道光年间编纂的《元和唯亭志》志首有一幅“唯亭镇村庄图”。图中,在“唯亭镇”方块的左手里有一较大的方块,里面写有6个村庄名,其中有一村,名叫“王匠浜”,唯亭人的舌头不知怎么一转读音变成“野匠浜”。我小时候去过,在铁路之南,方厦村东南边,村很小,好像不满30户人家,后来我知道这是我蒋姓外家居住的村子。我懂事的时候,外公外婆早不在了,父母也没有说起过。但我母亲却说起过她的兄长大宝和弟弟三宝之事。
母亲二宝是文盲,后来才认得自己的名字,她讲兄长大宝,是从中国兵同东洋兵在上海打仗说开的。一算,应是中日第一次淞沪战役,时在1932年年初,就是“一·二八”事变。大宝成年后,父母替他娶了妻,大宝妻姓甚名甚,何乡何村人,不甚了了。大宝不幸,年轻轻的得了个“大肚子病”,就是血吸虫病,丧失了劳动能力。什么年份病死的也没有说。只是说大宝的妻子带了年幼的儿子,到上海去谋生,在上海究竟做什么,无人知晓,只是有唯亭人在上海大世界附近看到过她,还有她的儿子,也许在那里摆个什么小摊度日。这一消息,让二宝和三宝知道嫂嫂和侄子还活着。不久,上海传来了坏消息,说大世界那边遭到了轰炸,周边的百姓死伤一大片,炸残的人体惨不忍睹。有说是日军飞机炸的,有说是中国飞机挂弹失事炸的,老百姓弄不明白。总而言之,自从大世界被炸后,关于大宝妻子同她儿子的消息就此没有了。母亲二宝说,嫂嫂与侄子定是遇难了。大宝一家人就在旧中国苦难泥潭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三宝是民国五年(1916)出生的,比姐姐二宝小4岁。二宝是19岁嫁到唯亭镇西街向姓人家的。此时,向家已是两代寡孀抚育着一儿一女,日子也很艰难。一儿就是二宝丈夫,所以取名源泉;一女就是二宝之姑,名雪娥,嫁在同是西街上李姓人家,夫君李仲篪,在城里大陆祙厂(店)当职员,公公开有“万泰和”糖果烟杂店,日子比娘家宽裕。三宝那年15岁,他在上一年就是14岁,已在镇上金弄堂东面的一家理发店学生意,小小年纪,个子不高,替顾客理发要站在一只小竹凳子上才够得着。父母殁了,王匠浜是不能住了,就寄住在姐姐家里,也方便理发店上工。学三年,帮三年,三宝满师已年近20岁。按照理发业行规,满师后的学徒有二条出路:一是自己开爿理发店,独立门户,如果店开得好就能自己做老板收徒弟;二是离开师父的店,设法到其他理发店去做“朋友”,就是当伙计,剃头计数,分成拆帐。三宝穷光蛋一个,姐姐家也是做做吃吃,哪有闲钱开店;去做“朋友”吧,镇上哪家理发店肯接納他?两条路都走不通,如之奈何?三宝却不怕苦,走他自己的“第三条路”——做一个夹包走乡的剃头匠。
三宝夹了个理发工具包在唯亭四乡穿村走户,给人理发,付钱最好,给物也行,或鸡蛋或米粉什么的。三宝年轻有脚劲,他夹了理发工具包一路朝东走去,走到哪里,剃到那里,晚上就借宿在农家,开头还给姐姐家带个讯,后来是索性不给讯了,只管一路寻饭吃。后来,姐姐二宝才得知,三宝兄弟竟然一脚不停走到了青浦县(尚属江苏省)的朱家角。后来,上海又开仗怕打到朱家角来,弄得回不了家乡,才卷起小铺盖,夹起理发工具包,回转唯亭。稀奇了,三宝在朱家角竟然认识了一个年轻女子。
三宝和他的妻子将就着在姐姐家住下来,在沿街的前屋摆个剃头摊度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肺结核病在中国流行猖獗,俗称“痨病”,当时无药可医,就像现今的癌症。在四十年代初,三宝不幸得了“痨病”,无钱治疗,眼看人一天天消痩下去,咳嗽不停,上街走路有时要扶墙摸壁。姐姐家西隔壁第二家是皮匠小春洪家,他的皮匠担子就摆在门口街面上,每每看到三宝艰难行走,就会叹声气,说:“蒋三宝难了……”意思是说三宝活不长了。
天无绝人之路。1943年初,三宝妻子怀孕了。乡间有说法,胎儿的胎盘能吃好许多毛病。二宝听到了如获至宝,告诉兄弟和弟媳定要留下未来胎儿的胎盘治病。是年11月26日,三宝妻子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嬰,胎盘被小心拿下,二宝将它按土处方弄好,给三宝兄弟服用。奇迹出来了。三宝吃了儿子的胎包,“痨病”居然慢慢好起来了,人也像得水的鱼儿有精神了。皮匠小春洪见了三宝就问,“你……你碰到仙人了,啊?”
抗战胜利后不久,三宝身体康复了。他不愿再寄居在姐姐家,要自立门户了。于是,就到苏州(尚称吴县)城里寻到一爿理发店做“朋友”。到解放前夕,他竟然自己开出了一爿理发店,让二宝姐姐惊讶不已。店面开在临顿路上,坐西朝东,在白塔子巷口北侧,名“新鑫理发店”,还招了两位扬州师傅做“朋友”。妻子就为他们做“厨师”,中餐的菜总是一菜一汤,汤是盛在大汤锅里的,菜是一人一碗。三宝妻子有句玩笑话,叫做:“一人一碗,打翻勿管!”此话传到唯亭,二宝家里人听了都笑起来了。
皮匠小春洪
认为蒋三宝活不长的皮匠小春洪姓陈,他有一个阿哥大春洪,也是做皮匠的,住在金弄堂小桥浜,他的皮匠担子就歇在金弄堂口东面一点的街沿上。我没有听说过春洪兄弟的老爸是做啥行当的,想来也是做皮匠的,应是家传手艺,这在民国时代是顺理成章的事。
有句俗语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小春洪饿是没有饿死,但不管是丰年还是荒年都很穷,连住的一点点房子还是别人家的。穷的原因,看来主要有两个,一是他有病,二是生养孩子太多。听我父母及乡邻讲,小春洪年青时患过精神分裂症,发病时晚上经常是哇哇大叫,仿佛有人在追打他,年长后倒未听说发过。他妻子像是苏北籍,人生得端庄,很善良,也很勤劳,乡邻好像都不知道她姓啥叫啥,都顺她的大女儿金妹的名字,叫她“金妹娘”。从1939年始她替小春洪一连生了三男三女6个孩子,直到1954年阿六头出世才停当。
小春洪不但患过精神分裂症,而且他的左手有残疾:食指、中指、无名指都只留有半截。因此有人给他提了个绰号,叫“断指头春洪”。这不是天生的,是自己无知造成的。这事大约是发生在1936年的春天。小春洪是经常要出担的,就是挑了皮匠担子到四乡农村里去绱鞋子。有一天,小春洪在出担途中拾到了一颗步枪子弹,铜光闪闪,他蛮欢喜,就带回了家。一回到家,歇好皮匠担子,小春洪就拿出那颗子弹,放在自家街沿的石阶上,蹲着身子,左手按住子弹,右手握着他的皮匠榔头,他要把这子弹的弹头敲下来,看看那段“铜管管”里有啥好物事。向家大女儿6岁光景,站在小春洪背后观看,看看不感兴趣了,就走开到别处去玩了。向妹妹刚走开不远,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响,小春洪左手满手是血,人倒在地上哇哇惨叫。众乡邻闻声出来救护他,说:“哎呀呀,向妹妹运道啊,不走开的话要带着啦!”小春洪的三个半截指头,就这样炸掉了。伤愈后,小春洪还得做皮匠活,断指头绱鞋拉麻线艰难了,为了生活他忍痛再忍痛,断指上的老茧一层加一层。
小春洪緔鞋用的麻线是自家制作的,扎实又耐磨。我看到皮匠家里制作麻线的过程:买来生麻,先是用清水浸透;把拧干的生麻放在光滑的青石上用木槌捶软,使麻纤维具有韧性,这捶麻的活一般由大儿子干;最后再由金妹娘用一节牛脚骨做成的纺缍,纺制出来,这是个技术活儿。自从我上了历史课,知道了“新石器时代”的概念后,每次看到金妹娘用牛骨纺缍 纺制麻线时,就会联想到远古人类的简陋织造的图景。自己想想要好笑,有点野豁豁了。
小春洪夫妻靠一副皮匠担子要养活连自己8口人,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6个孩子基本上没有上学堂,女孩是文盲,男孩都没有读完初小。更可恼的是一女二男3个孩子不幸得了父亲精神分裂症的遗传,一到20多岁,就爆发出来。大儿子和二儿子就是在精神分裂症发狂时先后自缢身亡。小春洪夫妻年老后就靠身边的幺子幺女供养,生活水平很低。一天晚上,据说小春洪靠在床头墙壁一直没有躺下,到天明家人发现他已经“走”了,却不知是在啥个时辰魂灵脱身的。大约再过了七、八年,金妹娘在一间街边一小屋里,在双目混沌(严重白内障)中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大春洪同他老弟不一样了。夫妻俩只生养3个儿子,而且明白读书的要紧。幸好又是解放了,一个儿子参军,两个儿子先后上学,从小学、中学,一直读到大学毕业,结婚对象也是有知识的女性,从而彻底改变了家庭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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