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州古城区临顿路中段的菉葭巷,对外地人或本地年轻人来说,除了“菉葭”两个字有点生僻,路面比较宽,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可是且慢,如果你正漫步在它的路南侧,那么我想提醒你,你的脚底下,五十年前原来是西通临顿河,东面流入平江河的菉葭河;所以此刻,你正走在它的河面上空……是的,菉葭巷本来是一条与河相伴的水巷;而且,公用桥和私家桥之多,密度之高,没有一条水巷可与之相比。
不过,上面我说过,这是五十年前的情景了。
当时我家就在菉葭巷附近。开始我对她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到我成为一个中学生时,她才对我有了磁性般的吸引力。
那是在读过田汉的一首诗歌后。我记忆中的原文有这样几句:到苏州去,到夜的苏州去,那里有威尼斯似的水,那里有弓陀拉似的船……
这小夜曲般迷人的诗句震撼了我。为了体验和感受诗人眼中“威尼斯”似的如画风光,只要有足够的空闲,我就会去菉葭巷,徜徉在她的鹅卵石小路上。后来才意识到,这其实是我寻访水巷的起点。因为我很快发现,在这古城区的一隅,以平江路为中轴,西侧不但有菉葭巷,往南还有悬桥巷、大儒巷和钮家巷;东侧更多了,有东麒麟巷、传芳巷、中由吉巷、胡厢使巷、大柳枝巷、大新桥巷和中张家巷,形成了好大一群水巷姐妹花。
苏州的水巷有三种类型:以河为路,两路一河和一路一河。而这片水巷群里,除了悬桥(巷)河是“以河为路”,其余的都是一路一水。居中左右串接的平江路,不但最长,而且三者兼而有之,俨然是水巷姐妹花的大姐大。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淡忘了自己的初衷。因为这一条条水巷里浓郁的水乡风情,东方古城的神韵和吴文化的印记,无不使人沉醉,使人迷恋,我根本毋须要从眼前真实的诗画长卷中,去追寻、体验虚幻的西方异国情调。
一路一河的水巷,观赏性最强。因为空旷度适中,驻足岸边,水陆景色便尽收眼底;而且,这一类水巷中,除了公用桥,往往还有别致的“美的元素”——私家河桥,点缀其间。
菉葭巷离家近,所以我去的次数较多,也最熟稔。她的路北侧,多为常见的粉墙黛瓦的平房。可是,在小巷中段往东的河对岸,却矗立着一道道高大的风火墙。它们有的就是楼宇广厦的外墙,有的则是外围的院墙,爬满了深绿色长春藤的墙体,已由白色变成斑驳的灰褐色。
凡是这样的高墙下面,驳岸都是用打磨得很平整的长方形大石板横砌而成的,纵向和横向的缝隙,都是笔直的细线,整齐有序,很有气派。有一两户还修建了私家专用的水码头。它别具匠心地缩进在石壁里,与驳岸保持在同一平面上,没有占用河面。接近水面的石壁上,苔痕漫漶,古意盎然。
在晴朗的日子里,河道两边的公私水码头都有妇女在忙碌。远处或近旁,会不时传来洗衣服的棒捶声和在两岸石壁间噼-啪、噼-啪的回响;冷不丁的,还会爆发出一阵妇女们无忧无虑的笑语。
不论春秋,还是夏冬,总少不了会见到这样的场景:一条敞篷的或有篷的木船,在欸乃的桨声中沿着河面缓缓驶来。
船头上站着一个汉子,手拿长篙,东点西撑,闪避着水下的条石。船尾上则会是一个妇女在摇橹,头扎蓝底白花巾,插一根红的装饰件,身穿复层的蓝衣、蓝裙,是典型的吴地农家妇女装束;她错开一小步,双手扶桨,似动非动地扭摆腰部,船儿就在这轻轻的摇晃中,汨汨向前。船舱里满装的,不外乎是自家地里塘里的柴草、青菜、荠菜或枇杷、杨梅、西瓜、莲藕、菱角,这要看季节而定。他们可不是初来乍到,而是这里的常客,熟知水巷里的居民,要买稻草、豆秸杆,去烧家中的二眼灶或三眼灶,要买时令的瓜果蔬菜尝新。
2.
这些私家河桥,都是前门在悬桥巷的“大户”或“官宦人家”的后门所在;出门就踏上了桥面,直达对岸的菉葭巷。你由此也可以想象,他们院落南北纵深跨度之大,真说得上是“庭院深深深几许”。
我的记忆中,大儒巷、钮家巷、中张家巷和传芳巷,也都有数量不等的私家河桥;但菉葭巷是最多的,而且它还有一座水泥河桥,铁的桥门和桥栏,上桥要踏上几级台阶,笨重得让人印象深刻。
我喜欢的是这几条水巷里都有的木河桥。结构简约、轻巧,左右各有一排齐腰高的木栏杆。
有那么两三座吧,栏杆的上空加了个顶棚。可别小看了这个“棚”,它使桥面上的一大块空间,成了桥的组成部分,有了“廊”的结构,丰富了桥的美感;这桥的整体便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廊桥”,给水巷增添了些许园林的意趣。
这些私家河桥加上公用石桥,扭摆在绿波中,掩映在烟树下,迤逦相伴,移步换景。这就让整体上都已经有点陈旧、破落的一条条水巷,处处弥漫着恬淡、和谐的醉人气息。
此情此景,会不会在你的脑海中,跳出冯延己“绿荫围红,梦琼家在桃源住。画桥当路,临水双朱户”这样的名篇佳句?你不觉得,它们简直就是对苏州水巷私家河桥惟妙惟肖的写照?
如果说,江南水乡的美景,可以诗意地浓缩为:小桥、流水、人家。那么,这个六字精髓,在这些水巷里可说是被演绎和诠释到了极致。
1957年高考前夕,看了一整天书的我,为了放松心情,走出家门,信步来到了菉葭巷。
佛兰弄口,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对岸隐身在夜暗里的枕河人家,只偶尔有几个窗口,透出点点灯光,使水巷弥漫着一种朦胧而神秘的色彩。
忽然,寂静中传来一阵调试凤凰琴弦索的叮咚声。它是从河对岸一座高大的院墙后小楼里传出来的;一排木质的窗户,只探出了上沿,灯光昏黄,琴声清脆。这座院墙在平时曾引起过我的注意,因为它也是建造在那种长方形大石板砌成的驳岸上,里面应该是一个大院落的后院。
等到调齐了每根弦,一个姑娘和着琴声,放开歌喉唱了起来:“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
不料,歌声和琴声到这里竟同时嘎然而止。
我犹豫片刻,漫步向东走到都贵桥附近,再折返回佛兰弄口。记不清那晚我走了几个来回,但歌声始终没有再度在河面上唱响。
3.
1957年到1958年期间,苏州市新的市政规划中有一项填河工程,填塞了不少河道。不巧的是偏偏就有私家河桥的菉葭巷,以及和她同类的姐妹水巷,都在“规划”之中。于是拆桥填土,河路一体,这几条水巷的旧日容貌,只能留存在人们日益淡化的回忆和偶尔的谈论中了。当然,也别太纠结,就权当是一个乐队里走了几个优秀的小提琴手,是很可惜,但摄动人心的整体演奏仍在继续。在大姐大平江路的引领下,被保留河道的东麒麟巷、胡厢使巷、大柳枝巷、大新桥巷与悬桥巷,依然向人们展示着水巷姐妹花的芳姿;除了缺少私家河桥,她们个个可还都是波光潋滟,风骚依旧,靓丽不减。
……都过去了,让我们回到稍后的现实中来吧。
人的意识总是有意无意地拒绝遗忘。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的我,在漫长岁月里,每年都会做一两次这样的梦:我走在一条有私家河桥的水巷里,歌声隐约。
更无奈的是,调动回到苏州后,我不止一次,特意从家中穿越半个古城区,来到菉葭巷,希望能寻找到一星半点当年水巷的形影。但几乎每次前来,首先夺目而入的都是新的楼房和商店。日新月异,生活本该如此嘛,而在我却是喜忧参半。因为,这意味着,我对她将越来越感到陌生、迷惘,甚至是疏离。都说往事如烟。是的,面对失去了一切旧踪遗迹的现实,我对这条水巷的记忆,在回到故土后,反而一天天变得有点虚无缥缈,真的像是一片正在随风飘散的烟霭……每一次我都不由得想,即使这时候,能听到一声农家女嗲甜磁糯的吴侬软语的叫卖声——“阿要栀子花白兰花”或是“阿要黄莲头来腌金花菜”,也不可能使我有仿佛回到当年走在这条水巷里那种酡然沉醉的感觉。
不过有一次意外出现了。我到曹胡徐巷去办一件事,回家时,我从阔别已久的佛兰弄进入菉葭巷。
抬头间,路对面东边不远处,一座不起眼的并列着三排玻璃窗的白色粉墙小楼,跃入了我的视线。迟疑片刻,我忽然憬悟,它是不是就是当年月光如水的夏夜,我站在这里的一棵树下,看到的对岸高墙后的灯光小楼?而楼前一道高仅及腰的矮墙,又是不是那道高墙留剩的底部?变动如此之大,无怪乎我每次从它前面经过都没认出来。
我走近细看,呵,矮墙下面还保留着用长方形大石板横砌而成的驳岸呢,露出地面竟有四层之多!
这个发现真是妙不可言。不仅矫治了我对菉葭巷的一个知识盲点——它的东段,河南面的驳岸比北面的驳岸要高很多,怪不得当年水泥河桥前会有几级台阶;更重要的是,它让我最终确认了眼前的粉墙小楼和矮墙,就是当年的木窗小楼和高高的院墙。此时此刻,我感到心头一热,恍若见到了故人一般;来一千次都不如来这一次,真是不虚此行!
小楼的存在,使我对水巷景物的回忆、思念和眷恋,终于找到了无可怀疑的依据和归宿;它像明灯一下子照亮了我,使水巷的韶光倩影,鲜活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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