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6月8日的夜晚,心情烦闷的章伯钧独自一人到史良家中做客,为的是表达对当天《人民日报》社论“这是为什么”的不满。他说了很多,最后说了一句:“将来胡风、储安平要成为历史人物。所谓历史人物是几百年后才有定评……”
储安平真的成了历史人物。一是因为他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发表了“国共民主多少与有无”的看法(原话为“老实说,在国民党统治下,这个自由还是一个‘多’与‘少’的问题,假如GCD执政了,这个自由就变成了‘有’‘无’的问题了。”)。二是1957年6月1日,他在中共整风座谈会上,提出了震惊朝野的“D天下”的观点。这在1957年短暂的春季是中国知识分子“飙”出的最高音,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是最高音。
6月11日,章伯钧来到刚递上辞呈的储安平家中。两个人都是岌岌可危,他们谈到未来。章伯钧说:“老储,你年龄不大,又有学问和眼量,可以多研究些中国的思想问题。依我看,今天能够看到五十年以后的事的人还没有。”
时间已然过去六十载,回顾往事,可谓百感交集——
一方面,深感储安平果真是个历史人物。自民国以来,特别是自1949年以来,从大陆范围来看,能站得住、又让人记得住的文人,有几个?陈寅恪是一个,储安平是一个,还有呢?有的人还是很不错的,但出于各种情况或被淹没,或被淡忘。而储安平和他说过的话,连同他的《观察》以及他的死亡,像云一样在天空飘散,如河一般在大地流转,被越来越多的人咀嚼、记忆和怀想。我在“往事”一书里形容储安平:面白,身修,美丰仪。万不想这七个字在网上也是千百万次转发,不可思议的神奇和美妙!并非是我写得好,储先生就是这个样子。有样子的人,历来不多。
另一方面,深感中国的诸多问题依旧,有的好像还更严重了。这里只引用资中筠大姐的一句话:“一百年了,没有长进,上面还是慈禧,下面还是义和团。”话说得让一些人很反感,但说对了。
请愿学生到了南京,集中在中央军校大礼堂。蒋委员长莅临训话,要学生或返校读书或去孝陵卫当兵,不得再生事端。眼看事情就要告一段落,这时突然有个学生跑到讲坛,指手画脚地讲了一通,抨击政府不抗日……没人知道他是谁,只有光华的学生认出来了,他叫储安平。
储安平不是政治家,不是思想家,他乃报人,是真正意义的报人。储安平一辈子的生活和命运都与报刊、出版、新闻、言论相联系。朝于斯,夕于斯。因它而声名鹊起,因它而“一败涂地”。这里,有必要对其从业履历做一个简要介绍——
1932年7月光华大学毕业。
1933年7月进入《中央日报》副刊“中央公园”,从事编辑工作三年。继“中央公园”之后,开辟“文学周刊”。
1936年编辑出版文学期刊《文学时代》。
1938年1月从英国归来,6月重回《中央日报》创办《平民》副刊。
中日战争爆发,储安平在国立师范学院(湖南安化县蓝田镇)任教期间,1943年与夫人端木露西创办袖珍书店。
经历婚变,储安平奔赴桂林,1943年冬进入《力报》,任主笔。
1945年7月在湖南辰溪县受聘于《中国晨报》,任主笔。两月后离任,赴重庆。
1945年10月在重庆创办《客观》。
1946年在上海创办《观察》至1948年12月被查封。
1949年11月《观察》在北京复刊,1952年停止经营。
1952年4月担任新华书店总店第二副总经理,出版总署发行事业管理局副局长。
1957年4月担任《光明日报》总编辑,6月被撤职。
这里,我先问一句:何谓报业?报界前辈戈公振先生在《中国报学史》一书里,有精辟的阐释。戈氏认为:它是社会公共舆论机关,就是以揭载新闻为主,反对报纸的党派性,除军事上有时必须保守秘密,其他一切消息皆可开诚布公的宣布于民众之前,使多数人“能了解政治问题,能自下而上的判断,进而监督报纸,强制政治家,使自觉其责任的重大。”它于国家的进步,自是有非常重大关系。也正是基于报业的这个本质,当年的傅斯年才对胡适说:“一入政府即全无办法。与其入政府,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储安平非但深谙此理,且为终身之志,通过公共论坛干政。国民党执政他无情揭露国民党,共chan党执政他尖锐批评共chan党,恪守报业“中立、客观、理性”的宗旨和“独家,独特,独到”的本性,以及报人必须具备的魄力、眼光、担当等职业精神和素养。这是一个很高又极严的从业标准,远远超过加入某党、某派的条件。
“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储安平始终游离在国共两党之间,别看他先后参加了民主同盟和九三学社,其实他也游离在民主党派之外。无涉军政,不党不派,他的心只守着一个“社会公共”空间,并在此安身立命。胡愈之搞报纸、搞出版,他是(党的)新闻工作者,不是报人。储安平搞报纸、搞出版,他是报人,不是新闻工作者。说句大不敬的话,任何党派(包括强大的党派)对储安平自由主义灵魂和报人的天职本性来说,都太窄,也太矮。说他有政治野心,那才是活天冤枉!他自己就曾这样说过:“滔滔今日,有多少人能一往直前地为理想而生活,有多少人能咬紧牙关从事这样一种清寒艰苦的事业。”储安平是把一张报纸、一份期刊,当作清寒艰苦的事业干的,以此启迪民智,以此振兴国运,以此实现人生理想。这就是储安平。
办报,要有办报的头脑、胸襟、能力及手段。储安平样样具备,要啥有啥。
远的不讲,拿担任《光明日报》总编辑来说,自跨进北京西单石驸马大街的第一步,便毅然决然地按照自己路数、理念真刀真枪地干起来。半是痴狂,半乃性情。他宣布《光明日报》不能机关化,要报舘化;党报工作经验已经过时,当回到从前旧报传统;年轻记者更要以1949年前的老报人为榜样;撤销了编辑室,所有的稿子直送总编室,自己都一一要看过。他明确新闻记者的首要任务是写新闻,新闻就是要抢先,就是要独家;社论少写,那种歌功颂德、教条主义的社论不要再写。正值“大鸣大放”,储安平立即派八批记者,分三路到全国各地调查。得知清华大学在研究改变党委制的问题,他第一时间派人去采访。从5月7日到6月2日,《光明日报》均在头版刊发民主党派和高校关于取消党委制的报道,重量级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甩了出来……这是啥做派?这叫报人办报。要么不做事,要做就做成一流,储安平就在这短短八十天之内,让这张民主党派机关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才气过人,也傲气凌人;严于律己,也苛于待人。拙作“往事”出版后,我和《光明日报》的几位老编辑有些交往。吃饭,聊天,几乎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储安平。
他们告诉我:储安平太能干,大家都佩服他,也都怕他。
我问:为什么?
答:头天布置任务,第二天就被叫去询问——做得怎么样了?
储安平管得太细,太严,手下人跟不上,也受不了。所以到“反右”阶段,储安平在《光明日报》的会议室被斗得要死。手下人恨他,当然,有的是假恨,有的是真恨。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老舍说的话:一个人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
最后,我想强调储安平是个作家,极为欣赏他写的《英国采风录》。自从国门大开,到英国留学、旅游、经商、访问,乃至移民定居的人无数。几十年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写下数以万计的访英散记、游记、札记、日记、笔记,这些文章或多或少、或深或浅都是在议论和描述英国和英国人。这样说,那样讲,写来写去,比来比去,依我看它们都不及储安平在抗战逃难岁月,用五个月的时间(1944年11月——1945年4月),于僻远的湖南溆浦县写下的《英国采风录》。书中,对英国王权的更迭,自由传统的特征,议会政治的源流,种族的历史以及贵族的形成,都做了详尽又风趣的介绍。作为研究者,它是极有价值的参考;作为读者,它则是爱不释手的佳作。储安平文字功夫了得!尤喜末尾几章,英人的性格、气质、习惯、性情,乃至雨伞、茶壶套,无不写得准确凝炼,但又是在娓娓道来,仿佛感受到从远洋飘来的微风与水气,让你获得满足和感动,这与我们那些浑浊僵硬的东西完全不同。显然,储安平被英国的经济发达、民主政治和良好社会风尚所深深吸引。那时的他对中国的落后与黑暗已然是痛心疾首,但是他能把愤世嫉俗的情绪掩藏起来,而采用理性的剖析和平静的讲述,太成功了!冷峻的美丽比汹涌的强悍,更令人过目不忘。时隔七十载,重读“采风录”仍能产生强烈的共鸣。
由于命运,由于个性,储安平的个人生活也很不幸,妻子已分手,子女多疏离。最后一个探视他的亲人是女儿储望瑞的丈夫熊荣光,“文革”爆发,红色恐怖扫荡北京城。这个在北郊农场工作的青年骑上自行车,揣着两个农场自产的水蜜桃,悄悄进城看望岳父——
所有门窗都是敞开的,任人出入。储安平静坐床边,室内空荡无物。熊荣光问一句,他答一句,不问则无话,遂将两个水蜜桃放在岳父的手心,不敢久留。出门回望,储安平一手捧着一个桃子,仍然静坐床边。这竟是他最后时光的人生镜头。
储安平江苏宜兴人氏,五十七载斯文遂绝,英雄献祭在国,魂兮归来在乡。于今唯留衣冠,何其悲也!
2015年5月写于
北京守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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