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一天,匆匆忙忙,从香港赶到苏州,因为前几天接到老叶“江湖告急”的讯息,要我必定在立冬后一日,出席他策划的“文人宴”,说是精心安排了好几个星期,为了体验中国饮食美学的非物质文化传承,要喝苏东坡秘方酿造的蜜酒,吃倪云林传下来的蒸鹅烹饪,当然还得与高濂、文震亨、袁枚这些明清食家做点心灵对话,探讨饮膳心得。我心想,立冬进补是古已有之的说法,安排文人宴,挑到立冬后一日,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自从宋徽宗的《文会图》继承了王羲之流觞曲水、李公麟《西园雅集》以来,历代都有书画呈现文人雅集欢会,在清幽的园林中有吃有喝,最是快乐雅聚的场面。清朝乾隆年间,扬州的马曰琯、马曰璐兄弟于重阳日那一天,宴请全祖望、厉鹗等文人友好,操办了雅集文会,还安排叶芳林画了一幅长卷《九日行庵文宴图》,现在藏在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海宁查祥的跋中就特别点出,“值良辰令节”是文人雅士聚会的好时光。这个“立冬后一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良辰,不过也不要紧,有美食胜景可吃可赏,有旧友新朋相聚,宾主尽欢,也就是王勃在《滕王阁序》里说的“四美具,二难并”了。
老叶设宴于家居后院,也就是他亲自设计的南石皮记小园,小桥流水,假山回廊,过了立冬,居然还是浓浓的秋色。灿烂的阳光,映照着水面的涟漪,可以见到残荷之间优游的金鱼,光影闪烁,令人实在分不清眼前这一片景色,是镂刻在永恒中的美,还是人生梦幻的投射。对着满塘留不住雨声的残荷,先欣赏老叶手绘的菜谱,后品尝胥城大厦主厨的烹调,也是赏心乐事一绝。所画的前菜七种,列出菜肴的明细:“醉蟹、羊冻糕、虾子肋鲞、熟藕、花生豆干、茄鲞、混套。分别以半只、块、条、片、粒、丁等形式出之。盛于七巧绿釉瓷拼盘,并垫竹编长方衬板。”菜式上来,色香味俱佳,竹编衬板两侧还置放了两朵鲜艳的黄菊,真是赏心悦目,没动筷子就感到满口生津了。
花生米配豆腐干,本来是最质朴简单的下酒菜,被金圣叹在杀头之前煞有介事地提出,说仔细咀嚼,有火腿味,原本惨咽的黑色幽默,也就成了可资文人想象的美味。“混套”这道菜,我从没吃过,特别夹了一块,细细品尝,觉得淡雅之中有点隐约的芬芳。其实,说白了,就是蛋清与鸡汤混打,再蒸熟了切块。但是《随园食单》所记的做法,却相当复杂:“将鸡蛋外壳微敲一小洞,将清黄倒出,去黄用清,加浓鸡卤煨就者拌入,用箸打良久,使之融化,仍装入蛋壳中,上用纸封好,饭锅蒸熟,剥去外壳,仍浑然一鸡卵,此味极鲜。”
前菜之后,热菜一道道上来,有四美汤、三虾盘、金齑玉脍、蜜汁火方、芙蓉豆腐、云林蒸鹅、牛腩荠菜馄饨、油鸡、五色蜜果、清蒸鲥鱼、秃黄油饭,吃得地动山摇。眼前的园林美景依旧,像是菩萨洒下的杨枝甘露,让我们不至过于沉溺在酒肉之中。云林蒸鹅是道比较复杂的菜式,《随园食单》里记载倪云林的做法,是整套鹅抹盐塞葱之后,将蜜拌酒通身满涂,“锅中一大碗酒、一大碗水蒸之,用竹箸架之,不使鹅身近水。”反复蒸过之后,“不但鹅烂如泥,汤亦鲜美。”大菜吃完后,上了苏州特色的糖水,乳酪鸡头米,乳白色黏稠的汤汁之中,藏着珍珠一般的鸡头米,又糯又韧,口感极佳,配合得天衣无缝,应该是新创的苏州文人菜。
整顿饭喝的,是惠州朋友酿制的东坡酒,是按《东坡酒经》实验成功的,有点甜,类似绍兴太雕酒,香气与醇厚过之,的确好喝。苏东坡同时代的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说:“苏子瞻在黄州,作蜜酒不甚佳,饮者辄暴下,蜜水腐败尔。尝一试之,后不复作。在惠州作桂酒,尝问其二子迈、过,云亦一试而止。大抵气味似屠苏酒。二子语及,亦自抚掌大笑。二方未必不佳,但公性不耐事,不能尽如其节度。姑为好事,借以为诗,故世喜其名。”
看来东坡自己酿的酒,喝了要拉肚子,技术不过关。我们喝的,有专家把关,香醇无比,一整天都晕陶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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