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笃璜,过云楼顾文彬后代,1928 年出生在苏州,被媒体称为“ 江南最后一个名士”。早年求学于上海美专。常年从事昆剧学术理论研究,推动苏州大学开办国内首个昆曲本科班。2004 年,顾笃璜执导的长达50 折的清代洪昇的《长生殿》在中国台北、苏州、北京演出,为昆曲界一大盛事。
如今,在网师园边,狭窄的巷子口,清代诗人沈德潜故居里,顾笃璜和他的粉丝们,正传唱着属于中国人自己的风流倜傥。每周二上午,顾笃璜如约而来。在他身边,总簇拥着头发花白的老者,个个手摇折扇,围坐在几方古老的桌前。软软的吴语,抑抑扬扬,缠缠绵绵。
顾家是名门望族。解释顾家的显赫,要是以金银财宝多少多少,那就俗气了。享有“江南第一家”美誉的过云楼,是顾家的藏书楼;清代时便闻名天下的私家园林——怡园,是顾家的后花园。据说,顾家后来从过云楼收藏的字画中拿出一些捐出去,就撑起了上海博物馆的半壁江山,“如果拍卖,肯定会震惊世界”。
有钱,不拿出显摆,这才是士的风骨。
顾笃璜在水乡苏州以“名士”闻名,他导演的昆曲《长生殿》在北京的舞台上献演了,但他70多岁了,医生劝他别离开苏州。医生的理由是生活规律一旦打破,将会影响他身体的健康。所以,《长生殿》来了,导演顾笃璜没来。
不就是一个戏曲导演吗?为什么说顾笃璜是“名士”?还说是“最后一个名士”?我在苏州时了解到,熟悉他的老人自有道理。【在沈德潜故居,手执扇子,好的舍不得拿,坏的拿不出手】
我第一次见到顾笃璜是在今年夏天的苏州。在著名的网师园边上,狭窄的巷子口,是沈德潜故居。沈德潜是清代诗人,一生追求功名,17次参加科举考试,到67岁终于获得个进士。当了10年官,77岁就回到苏州养老了。沈德潜的诗存世的有2300多首,可谓洋洋大观。我不知道这些诗的余韵还在不在这里萦绕,但是小巧的沈德潜故居倒的确是一个归隐的好去处。
精致的窗棂下,绿绿的植物生长着,袅袅的茶香飘来,只有五六个或者七八个老头,个个摇着在北方人手里不常见的折扇,坐在几张古老的方桌前,说着我听不懂的吴语。抑抑扬扬,缠缠绵绵,像江南的雨。
我纳闷儿他们几个老人怎么有这样高的聊天的兴致,就凑近前问,知道了他们是中国昆曲博物馆(苏州)馆长顾克仁、苏州昆曲遗产抢救保护促进会会长蔡希杰、苏州昆曲传习所所长顾笃璜。
一个设在苏州的国家级的博物馆,是昆曲成为“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在北京、上海、南京都有意创建同类博物馆的时候,文化部因为昆曲的源头在苏州,所以投资创建的。这个博物馆利用的是山西商人留下的会馆,很显气派。它和它近处的苏州评弹博物馆一样,展示的软文化与苏州园林展示的硬文化一样让人着迷。【而苏州昆曲传习所呢?】
资料显示:昆曲传习所1921年秋创办于苏州,学生绝大多数是城市贫民子弟,年龄从9岁到15岁,规定学习3年,帮演2年,5年满师。先笕胨 暗难 ?0多人。这些学生学习一年后开始取艺名,在姓名中间嵌一个“传”字,表达创办者志在“传承”昆曲艺术。而学生姓名的最后一个字区分行当:小生以“玉”旁,老生、外、末、净以“金”旁,副、丑以“水”旁,旦以“草”头。这批学员中的周传瑛、王传淞主演的昆曲《十五贯》曾轰动一时。
现在《长生殿》的主要演员,是“传”字辈的传人,以及传人的传人,“承”字辈、“弘”字辈和“扬”字辈。
主演赵承林、汤承天、杜承康、徐承柏、王弘芳、王弘瑛、张弘伟、蔡弘华、周扬颖、陆扬刚、朱扬璎,内行人从演员的名字,就能判断其师承关系与从事的行当。1921年以来,昆曲传习所有过长久的断档,但是艺术传承没有中断。这四代人,“传”“承”“弘”“扬”了昆曲,是20世纪中国江南昆曲舞台上的主要力量。
顾克仁、蔡希杰一致向我推荐顾笃璜,说他是他们中间最有得可说的一个。说什么?出身名门,家学深厚,藏品丰富,仗义疏财,具有名士风度。
我发现藏品丰富的顾笃璜手里的折扇是白色的。我问:“何不拿一把唐伯虎的扇子来把玩呢?”
顾笃璜说:“我们家藏品丰富,但是使用白扇子是我们家的传统。”
“为什么?”
“很简单,正是因为看得太多了,所以好的舍不得拿,坏的拿不出手。难道世界上有不好不坏的吗?”顿了顿,顾笃璜接着说:“其实不仅是扇子,我们家也不把字画挂出来,墙上总是干净的。为什么呢?一样的道理,好的舍不得挂,坏的挂出来怕丢人啊!”【顾家“过云楼”藏品是上海博物馆的半壁江山】
顾笃璜生在名门望族,怎么个名,怎么个望呢?他的朋友告诉我,人民路上的怡园,就是他家的。我跑到人民路,果然了得。“酒群花队,舞榭歌台,隔户语春莺,宝马雕车香满路;书卷诗瓢,笔床茶灶,寄情在淡尘,旧家三径竹千竿”。虽然顾家主人都去尽,但是仿佛他们刚刚离开,这里的一切都是私家营造的精致。
130年前,顾家先祖顾文彬厌恶了官场的勾心斗角而产生退隐之心,于是叮嘱儿子在老家苏州建造园林以安度晚年,取名“怡园”,顾文彬对儿子说:“在我则可自怡,在汝则可怡亲。”
参与怡园设计的是当时一群有名的画家,他们把东方人伦之美转化成了眼前的山水石舫,成了苏州园林中的一个经典。
从顾文彬到顾笃璜,五代人了。当年的那种官吏的富有与文人的雅兴,剩下的就是这样的一座园林。更多的细节已经为历史所淹没。
顾笃璜说,他们顾家丰富的收藏集中在“过云楼”上。“过云楼”是江南著名的藏书楼。据说,南京的江苏省博物馆有“过云楼藏书专室”,其中宋版书、名家手稿,价值很高。
“过云楼”的藏画,由顾笃璜的伯父捐赠给了上海博物馆,600多件,支撑起来了一个那样有名的博物馆。人们说:“上海博物馆的半壁江山是顾家的藏品。”
因为顾家名气大,日本人侵略来了,到顾家掘地三尺15天。吴昌硕的画,顾家逃难带不走,内行来抄走不少。
顾笃璜的父亲是苏州知识界第一个坚信“希望在延安”的人。可是1966年,“文革”刚开始,他又预感到了“不祥”,主动请求苏州博物馆来抄家,他亲自清点,让人从家中运走了七卡车的书籍、书画。他还把预收的为上海一家出版社编写一本词典的稿费准备出来,让家人奉还上海方面。留了一张纸,写道:“士可杀,不可辱,我先走了”,当天投虎
丘河自尽。顾笃璜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只有64岁。
不过,因为是望族,所以顾笃璜早年聆听过大量的昆曲,昆曲像血液一样流淌在顾笃璜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拍板、唱曲、台步,在童年顾笃璜的脑海中留有深刻印象。现在人说顾笃璜是昆曲界的“守旧派”,那是因为他脑子里的昆曲就是童年时代见到的样子。有这样的童年,才会这样的守旧。有这样的家学,才会有这样的名士。顾笃璜之后,谁还能享有这样的家学?谁还会像他一样恪守“出将入相”、“一桌二椅”的程式?【学戏剧纯粹是个误会,顾笃璜对画画更加自负】
出生在名门望族,不是时代的变迁,你怎么可以想象顾笃璜会从事戏剧工作呢?戏剧,不论他多么喜欢,不论他蕴涵了多少文人雅兴,都可能和他们家的园林一样,是身外之爱,而不是自己的事业。
早年求学,因为家庭的熏陶,顾笃璜上的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因为一次次的变乱,顾笃璜没有希望在创作上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和指望,而是研习实用美术,兼修图案、广告设计,准备饿饭的时候,能靠一技之长养活自己。
从上海美专毕业后,顾笃璜本来想到北京跟徐悲鸿继续学习,或者上中央美术学院。但是战争还在继续,解放军还没有渡江,18岁的顾笃璜回到苏州,就近到苏州社会教育学院学习,并参加了共产党,追随鲁迅先生,搞木刻,宣传民族精神。新中国成立后不久,他就凭借自己的能力,当上了苏州文化局副局长。主要任务是搞戏剧的改革工作。
苏剧、昆剧、越剧、京剧、锡剧、评弹,都在这个时刻成了顾笃璜必须研究的课题。面对曾经多么熟悉的昆曲,在强调继承的同时,改人、南贰⒏闹啤T谡 文谌莸母母锷希 康鳌叭テ湓闫桑 羝渚 徊 静荩 羝湎慊ā薄?0世纪60年代,他们的剧团演出过《雷锋》这样非常主旋律的昆曲剧目。
但是当打击“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风潮一来,顾笃璜首先受到了冲击,他与研究苏州评弹的周良等三人,被说成是苏州的“三家村”。一个美术出身的年轻文化干部,被指责为“反动学术权威”。
“你怎么在短短的时间内成为权威的?”我问。
“因为要反对我,所以我就成了权威。”顾笃璜说。
其实顾笃璜心仪的还是他的美术事业,他说自己搞戏剧纯粹是个误会。早年“党叫干啥就干啥”,现在有时间了,精力又赶不上了。“但是,对画画,我还是有点自负的。”顾笃璜说。
对绘画自负的顾笃璜1981年恢复了苏州昆曲传习所。这距传习所的初创已经过去了60年。当地政府为表示支持,把属于文物保护单位的沈德潜故居作为昆曲传习所的活动场所。传习所恢复20年来,广邀天下同道,成功举办了11期名家学习班,为昆曲的发展做出了贡献。【现在的《长生殿》有许多无奈,“风流天子”不在舞台上】
2002年,台湾的收藏家陈启德迷恋昆曲已经十年了,这年他想“少买几张画,把这个钱投到昆曲当中去”。陈启德考察了几个剧团,最后选中了苏州昆剧团和顾笃璜,而剧目则选定长达50折的清代洪升的《长生殿》。
2004年2月《长生殿》在台北首演,2004年6月第28届世界遗产大会期间在苏州献演。这是继青春的《牡丹亭》之后,昆曲界的一大盛事。
12月11日到13日,顾笃璜执导的昆曲《长生殿》在保利剧院与首都观众见面前,媒体上更多地炒作了这台戏的服装与舞美,因为担任这个工作的是获得奥斯卡奖的《卧虎藏龙》美术设计叶锦添。但是,真正导演了这出大戏的顾笃璜,倒没有怎么为媒体所关注。
因为年纪与身体条件的原因,顾笃璜没有随演出团队到北京,他在苏州老家,一如既往地过着自己平淡而安逸的生活。晚上9点以前一定睡觉,而早晨三四点就起来读书了。
记者问:“你对这台《长生殿》满意吗?”
顾笃璜说:“不满意。”
“为什么?”
“有许多的无奈,要求达到的达不到。”
“可以具体点吗?”
“很难用很少的话说得清。”顾笃璜说,“比如唐明皇,我想要一个活的唐明皇,比如盖叫天人称活武松。唐明皇是‘风流天子’,并且是年龄很大以后的‘风流’,现在怎么能找到呢?如果是文人雅集,达不到就可以不演,但现在是市场化运作,达不到也得演。我想如果当年的俞振飞在,就可能达到完美。可是,真的还有俞振飞,还需要我导演吗?”
“你这样崇拜俞振飞?”
“是啊,大师,100年难出现一个。”
“没有俞振飞难道就不演戏了吗?”
“所以我没法满意。不过,现在的演员依旧是能找到的演员中最好的。这个请北京的观众放心。我可能眼高了,真的叫我演出老年人的‘风流’来,也做不到。可我能感觉到现在有差距。”
到北京演出与在台北、苏州演出有什么不同?顾笃璜说:“没有什么不同,再提高也难。如果完全按照洪升的本子演下来,20个小时,对观众是个考验。所以现在的所谓全本,也经过了压缩,将50折合并成了28折,连演三天。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对剧本不改动,还保持了三个不变:音乐不变,乐队编制不变,表演风格不变。大家都说到的服装,我的要求是,地上戏的服装保持原有风格,天上戏的服装可以革新。因此,整个戏给人的印象是‘比传统还传统’。”
江南的最后一个名士,导演了一台“比传统还传统”的戏,离开苏州,它吸引了热爱和不热爱昆曲的无数的观众。北京戏曲界的名流、艺术界的专家、政界的文艺爱好者,我在没有俞振飞的保利剧场,听到的除了啧啧,还是啧啧……
作者:刘红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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