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他的名字是苏州近代文人中最为雅致的。“烟桥”,烟非焚木之烟,而是水汽微润,浮纱萦淼的感觉;桥亦非通衢飞虹,而是巷尾檐下,相伴千载的故旧。他的名字虽然源自姜夔的诗词,但白石乃是一位江湖逸人,“回首烟波第四桥”的意境终究太大,不若简简单单的烟桥,沉静而随和。
他姓范,本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后人。范仲淹知苏州的时候,立文庙,推教化,几番孕育下来,到了明清姑苏已经是人文鼎盛。所以,范家的祠堂在太平山,但凡是红叶胜霞之际,人们赏景怀古,就会想起写出了《岳阳楼记》的范先生。只是范家支脉众多,作为留守姑苏的一脉,到了范烟桥的一辈,岁岁年年燕相似,但是王谢高堂,早已变为了寻常百姓。
只是他家的书还是很多。烟桥的父亲本是举人,命他勤读经史,可少年心性活泼,不愿寻章摘句,就喜欢读母亲收藏的那些弹词和小说,每日晨昏,开卷枕边,日后他做小说研究成为一代宗师,未免不发迹于是,却也因此伤了眼睛,成年后多以墨镜见人,一则护目,二则也省却多少揖让的麻烦。
那时新派的学问很时兴,烟桥一路读书,上的也是新式学堂。辛亥鼎革之际,他在草桥读书,同学少年可谓群星璀璨,顾颉刚、郑逸梅、叶圣陶、吴湖帆、蒋吟秋,当年皮打皮闹互称表字的哥们儿,几十年后名字前面都缀上了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国画大师、书法巨匠之类的尊号。武昌的炮声过来后,草桥暂时停课,他回到家中,无意捡起当初父亲让他治的古籍,翻阅开来,竟然觉得少年时的轻狂有些可笑,那千载而下的文字自然有其精妙之处,读之入境,他也懂了自己的父亲。
大学本来读的是南京民国大学,可后来该校迁往上海,已经渐谙古意的烟桥不耐新文化的一套,不愿随往,于是退学跟表舅钱祖翼学书法。古人自矜家有根底,往往自称耕读世家,而范家功名学问都不缺,自然更上一等。新文化吵得热闹,而他回归家学,也算是中隐隐于市了。
读书如欹器,满则溢,遍览范氏藏书的烟桥自己也开始动笔,诗文虽然也作,他还组织过一个模仿南社的文学团体“同南社”,可是下笔时总是浮现出少年读的那些母亲收藏的弹词和小说,于是他自己也做起这样的文字,《申报》、《时报》、《新闻报》的主笔们都喜欢,向他约稿,而他自己也做编辑,报纸期刊都有所涉猎。可是烟桥毕竟没有洋派的文凭,读者喜欢,刊物喜欢,却入不了学界擎旗者的法眼,就连他极具开创性的《民国旧小说史略》和《中国小说史话》,洋学者们也觉得这不过是中国古代笔记随笔的体例,哪里及得上泰西诗学美学的博大精深,革命先进呢?
“范家学问无后啊!”假洋鬼子们戴上礼帽,扶着文明棍,啧啧而去。
可是真洋人反而敬他,烟桥自己是没有本科学历的,可他先任教东吴大学附中,后入东吴大学教授小说课程,堂下就坐的又有哪个敢于笑他?他岿然自怡,无关风雨。而东吴当年号称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其气度亦让今人感怀追思。
多年耆旧,他阅人无数,所历江山草木,亦如桥上烟云,聚散留痕,一本笔记《烟茶歇》,说的是近代风云人物,各地小处美食,登山遍览之情,拍尽栏杆之意。这就是文学家的天下,他外出不多,最远也仅到过济南,虽然蜗居在临顿河畔的温家岸,可依然怀抱世间。他对人间有着最大的善意,就连宅邸的匾额,也题写着“邻雅旧宅”。
可莫以为他就是一个守旧古板的老头儿,他竟也是位电影编剧,还是流行歌词的写手,金嗓子周璇从民国唱红,依然影响今天的《夜上海》和《花好月圆》就出自他的手笔。如果说林夕的作词是有古意的话,那么烟桥不用去寻,去拟,他自己就是古意。
烟波画桥,雨丝风片,岁月于他,只添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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