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良出身于缂丝世家,祖上为皇帝制作过龙袍
苏周刊:央视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播出后,不仅让全国观众了解了这些珍贵的文物及制作这些文物的工艺,也认识了传承和修复这些优秀传统工艺的大师们。在这个系列片中,您作为为故宫修补龙袍的缂丝大师也亮相其中。先请您简单介绍一下缂丝这种传统工艺。
王嘉良:缂丝自古就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织中之圣”之称,它是以蚕丝为原料,以“通经断纬”的技法,使织出的花纹图案像镂刻一样,故亦称“刻丝”和“克丝”。缂丝起源于何时已很难考证,但从传世的实物来看,早在中国汉魏之间就有了。唐代时技艺已登峰造极,一幅上等的宫廷缂丝作品,已能使用纯金线、纯银线、孔雀羽毛等多种名贵的材质进行交汇缂织,巧夺天工。南宋时,都城南迁,很多能工巧匠也被带到了南方,缂丝就在这个时期在松江、苏州一带流行并得到发展,到明清基本集中于苏州陆慕、蠡口、光福一带,一直流传至今。这个时期,缂丝为帝王御用,为皇室所垄断,皇帝的新衣大都由苏州缂丝艺人进奉。
与其他的丝绸工艺品相比,缂丝不但可以用作鉴赏收藏,实用性也非常强。由于它的特殊工艺,它还可以用来制作成服饰、手卷等制品,服饰缂丝的强度高于其他丝绸类工艺品,历代存留至今的丝绸艺术品,应该说缂丝保存得最为完好。另外,缂丝的赝品极少,因为仿制实在是太难了。要造假缂丝作品,成本和难度比任何工艺品要大得多。仅一方巾大小的上等作品,就包含上千种渐进色,需高级技师耗费数月的时间方可完工。这几年在拍卖市场上,缂丝作品很受关注,比如2004年中国嘉德春拍中,《钦定补刻端石兰亭图帖缂丝全卷》,这是目前所能见到的古代缂丝作品中最长的一件艺术品,拍到了三千多万元,2008年《乾隆缂丝梵字陀罗尼黄经衾》以七千多万元成交。
苏周刊:您出身于缂丝世家,祖上还为皇帝制作过龙袍?
王嘉良:是的。我的祖籍是河北,南宋时为躲避战乱,祖上举家搬到了苏州陆慕镇张花村,而我家的缂丝史可以追溯到清朝乾隆年间,在家乡一带很有名,被称为“王氏缂丝”。我的高祖、曾祖和祖父都曾是清廷匠师,高祖王金停专做宫廷龙袍褂子,曾祖王新定曾为慈禧太后缂制八仙庆寿袍和霞帔等,祖父王锦亭的作品《麻姑献寿图》于1915年参加巴拿马国际博览会并获奖,而我父亲王茂仙则是第四代传人,14岁随父习艺,他能缂织帝后的龙袍、各色宫服、中堂屏条以及龙椅坐垫等。我听父亲讲,当年朝廷为慈禧太后做寿,要缂制八仙庆寿袍料做成披风,由于时间紧,当时为了赶任务,曾祖父就把织机装上船,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边北上一边赶制,到北京的时候正好缂制完,交给宫廷内务府,如期做成了霞帔,曾祖父也成为一代名匠。现在我们在相城区御窑社区服务中心的工作室内使用的8台纺织机器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从高祖父王金亭到我的孙子,我们家七代人都在从事缂丝工作。
为故宫修复龙袍
苏周刊:您去故宫修复龙袍,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王嘉良:最早的一次大概是20多前年吧,北京故宫博物院珍藏的乾隆皇帝的龙袍损坏了,找了好多地方也没找到能补的人,后来,故宫的工作人员跟北京服装大学的两名教授,来到苏州找到了我。
苏周刊:怎么会找到您的?
王嘉良:可能是知道我们祖上给宫里做过,而又得知我还在干着这一行吧。
苏周刊:他们找到您的时候,您感到吃惊吗?
王嘉良:没有,当然那时有这个手艺的人已经很少了,当时只是觉得有责任把这件事做好。
苏周刊:有没有感到压力?
王嘉良:没有。因为祖上不要说修,做也做过。经过接洽,我前后五次进京。先到故宫仔细研究实物,发现龙袍破损严重,衣袖、胸前、腰间都有碗口大的洞。故宫方面要求我先做一块与乾隆龙袍一样的布料。我回到苏州后,花了几个月时间制作了一块用在龙袍上的布料,故宫博物院的同志看了很满意,这才签下修补龙袍的合同。
苏周刊:那在具体的修补过程中有什么困难吗?
王嘉良:虽然修补过程中没有多大的压力,但修补龙袍也绝非易事。比如故宫方面要求修补龙袍达到与原件同样的技术标准。最难的就是要将丝线做旧,看不出修补痕迹。为了达到“修旧如旧”的效果,使用的丝线在缂制之前也必须做旧,这就增加了一道程序,也需要花更多的功夫,这也是我们王家几代人钻研出来的技艺。还有,一般的缂丝作品,1厘米的经线上需要缂上40条纬线,而龙袍则需要100条。所以手法上必须拉紧,又不能破坏已经十分脆弱的原件上的丝线。我和儿子媳妇几个人一起,花了10个月时间,每天至少工作8个小时,才完成了龙袍的修补工作。乾隆皇帝的龙袍修好后送到故宫,他们看了都非常满意。此后故宫博物院多次找我来修补龙袍,还曾派来一位文物保护方面的专家来我们工作室学习缂丝。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还与王氏缂丝世家王嘉良缂丝工作室在苏州合作成立了“文化遗产保护研究基地”,主要对考古出土文物中,辽、金、元时期的缂丝品种以及明朝以后早已失传的多种缂丝工艺进行研究。
苏周刊:那一般修复一件龙袍要多长时间?
王嘉良:主要根据缺损的程度而定,有的是一条龙或龙的头、身子缺损了,有的是花缺了片叶子……修复龙袍有的需要半年,有的需要做一年,一定程度上修复一件龙袍比重新做一件龙袍还要难。现在,这些事我都交给儿子他们去做了。去年,我儿子王建江就去故宫博物院呆了40多天,专门为了修复清乾隆福寿绵长屏条。
复制了一件皇帝穿的
最奢侈的龙袍
苏周刊:除了修复龙袍,您还复制了一件龙袍?
王嘉良:那是2003年开始为首都博物馆复制的1956年定陵出土的一件明万历皇帝穿的缂丝龙袍。其实那是件衮服,就是皇帝的礼服,是皇帝在祭天地、宗庙及正旦、冬至、圣节等重大庆典活动时穿的礼服。我们民间俗称的龙袍分为朝服和便服两种,有青、红、黄三种基本色,在这三种颜色的基础上根据颜色的深浅不同分出很多种颜色。每件龙袍长2.8到3米,皇帝穿着时需要穿一双跟高20厘米的特制鞋,并且要穿类似现在裙托一样的东西把龙袍撑住。这样穿才能凸显皇帝的高大威猛和霸气。不过,皇帝只有上朝时才穿,平时是绝对不会穿的。另外,龙袍的正反面是不一样的。正面是一条金色的龙,里面则是银色的繁体“龙”字,而这两面是缂在同一层,有些人仿制龙袍,只能把这两面分别缂在两层上,只有我们家传的手艺才能缂在同一层。这件衮服应该是最尊贵的礼服之一。
苏周刊:您用了多长时间复制成功?
王嘉良:三年。接到任务的这几个月里,我和儿子王建江王昌江五次上北京,就仿制龙袍一事和首都博物馆进行研究商讨。我们还专门去定陵看了那件需要仿制的衮服的原样,那应该是明代万历皇帝穿过的一件最奢华的“龙袍”,这件已经风化的龙袍以龙、寿、蝙蝠和火焰图案为主,而且其龙身均为翠绿的孔雀羽,也称“孔雀羽翎龙袍”,仿制难度相当大,我们当时算了算估计需要用两年的时间来完成。
苏周刊:那最后用了三年时间完成了复制工作,其间遇到了什么瓶颈?
王嘉良:有一年的时间是在研究如何运用400多年前的明代皇家龙袍织造工艺及破解将十二条龙用孔雀羽翎组合上乘金线缂织而成的“症结”。因为在复制品用料的选择和颜色的把握上,绝对不能出差错。而那件十二章祝寿如意的衮服极尽奢华,以十二条团龙为主,每条龙体都要以孔雀毛缂织,辅以金线织成的279个万字、256个寿字以及日、月、星、如意、蝙蝠等。为与原件缂织技法一致,我们采用平织、盘梭、搭梭、字母经等7种织造技艺,光日本进口的金线就用掉了10万米,孔雀毛用了6000根。我们一家5位缂丝传人用了整整三年才制作完成。织成后,真是再现了珍品数百年前的风采,龙体雄伟,盘踞于各个小的龙袍片上,金光闪闪,栩栩如生。我们自己看看也非常满意。这件作品获得十三届中国国际博览会金奖。后来我和儿子及家人还复制了乾隆皇帝的龙袍。
年轻人要与老一辈有所不同,
三异缂丝就是一种创新
苏周刊:那个年代,教学模式仍是最传统的口传心授,通过边看边做的方式来学习。据说缂丝这一行,通常情况下要“看”到三年以上,才能够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图案和样式。今天看来这种模式虽然效率不高,但却保证了这一代手工艺者扎实的基本功,而且学艺阶段在技法上往往是遵循着师傅的规矩。您虽然出生于缂丝世家,9岁就上机学做缂丝,但您一直对您父亲传授的技艺方式尝试着进行变化和创新,三异针法就是您独创的。
王嘉良:我觉得年轻人总归要与老师傅们有所不同。三异缂丝就是一面是金线,一面是银线;一面是一种图案,另一面又是另一种图案;缂丝的制作者的图章,一般是一面正的,背面是反的,而运用三异针法做出来的全是正的。发明这个针法可能受双面绣的启发,当时我在吴县缂丝总厂,接到一个活,要求有这样的形式,厂里有几位老同志都不会做,就交给了我。我开始研究的时候是用的两层的布,当中是空的,但他们说不算的,要用一层面,我就想办法,反复试验,试了半年终于成功了。在缂织《祝寿图》作品时,我就用上了三异缂,即一面为秀色可餐的寿桃,一面为豪迈的书法“寿”字,且正反面的印章一致。这件作品之后获得多个大奖。
还有一个技法就是人物的眼睛,一般人们做“眼仙人”通常的做法是用一种线来完成,而我是用八种线,这样就把眼睛做活了,你会发现,你走到哪儿,那个眼神就会跟你到那儿。但在那么小的一点空间,要用八种线来做,真的是不容易的。有人也想来学,我就告诉他们,如果你能用八种线来做,那你就自然学会了。我记得东山紫金庵中有闻名遐迩的彩塑罗汉,其中有一尊罗汉的眼神就会按观者的视角而移动,我当时想怎么会这么神,我就经常在工作之余到紫金庵去观察揣摩雕像的造型和面部神态,用于缂丝的人物开相中。那幅作品完成后挂在墙上,一些内行的老师傅看了之后,甚至吓得都逃走了,因为那个眼神会跟着你走的。
苏周刊:拉挂”缂丝,也是您的神来之笔?“
王嘉良:一般的缂丝都是两根翻,拉挂缂丝最多可同时在6根翻上打结,拉挂出的缂丝作品更具立体感。当时在吴县缂丝总厂的时候,接到一个日本的订单,和服腰带上的图案如菊花等花卉要求有一定的立体形。我也动了不少脑筋,就用拉挂的办法,做出的效果非常好,日本客商看了非常满意。
苏周刊:现在这种技法用得多吗?
王嘉良:不多,因为毕竟我们当时还是按订单来做的。这种技法看起来好看,但也有个缺点,高高低低,不平整,熨烫很费劲,但在当时也是一种新的技艺吧。而相反,面部的肌肉戗技法现在倒是运用得很多。
苏周刊:这又是一种技法?
王嘉良:我们在缂丝做戗的时候都会出现戗洞,但运用这种肌肉戗的技法就不会出现戗洞,做手和身体,特别是脸部等体现肌理部位的地方用这种技法,做出的感觉更光滑更细腻更有质感。当时我在做《福禄寿三星图》时,老寿星的头是光光的嘛,怎么来体现头部泛出的光泽,我就想出这个办法。因这个新技术的运用,这件作品获得了江苏省工艺精品奖。2007年,我首次尝试人像作品,为一对教授夫妇缂制了人像照片,神形俱似,几乎与原照片一模一样。
有时候为了想一个新技术,脑筋动得连饭都吃不下。所以我跟别人开玩笑,你还能吃得下饭,那你还不会做,如果你吃不下饭了,那你就会做了。我发现现在的年轻人普遍不肯动脑筋。
新一代手工艺者也要将设计和工艺相结合
苏周刊:作为难能可贵的能工巧匠,您为您自己及家族感到骄傲,但与您的交流中我也体察到您对缂丝工艺传承中的一丝忧虑。
王嘉良:是的,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学习和继承,一个是沉不下心来学,缂丝属于易学难精的工艺,要做好不容易。另一方面年轻人觉得缂丝既辛苦又没有上班来得赚钱和稳定,所以大多数学徒都中途转行。记得20世纪80年代末,那时约有一万多人从事这个行业,近郊几个乡镇的人家中大多有一台缂机。那个时候几乎都是做日本订制的和服、腰带一类。最好的时候,一条和服腰带可以换一辆日本小汽车。而熟练的缂丝工人一年可以挣到1万元,在那个“万元户”稀罕的年代,缂丝技师的收入真不算低。可是这样的好光景没有持续太久,缂丝的市场需求变得非常小。近年来丝线的价格也飞涨,这无疑也增加了缂丝制品的成本和售价。因为缂丝工艺的独特性,其消费人群也并不大,价格太高,许多顾客不理解,也难以承受其价格高昂。缂丝也绝不是挣外快的发财之路。比如有一次,一幅牡丹花做了半年,标价也只有2万元。最难的时候我们都没办法给工人开工资,但也必须发,只能自己苦一点。
苏周刊:有没有想到放弃?
王嘉良:从来没有。缂丝这行按传统规矩是传男不传女的,但在我这儿不存在这样的框框,只要你肯学我就教,我把手艺传给了女儿和儿媳,甚至将许多自创的特殊工艺传授给了其他徒弟。儿媳徐培英14岁的时候就开始上机学习了,一干就是30年,现在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缂丝技师,她也参加了复制乾隆龙袍的工作。两个儿子也喜欢缂丝。大儿子17岁就进了吴县缂丝总厂,开始了自己的缂丝织造生涯,并通过自己的努力,也小有成就,开设了自己的缂丝工作室,并和我一起给故宫修复龙袍和复制龙袍。令人欣慰的是,后继有人,小儿子的女儿也已学习了缂丝。我儿子也招收了几名正在读书的大学生,他的原则是,只要他们想学,绝不收取任何学费。一切的一切,只为能让这门古老的技艺在未来焕发活力与光彩。
苏周刊:为了缂丝的复兴与发展,您打破了传男不传女的传统,那您对缂丝传人和从事缂丝行业的年轻人有什么要求和期望,或对整个行业的前景如何看?
王嘉良:缂丝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品质,特别是明清时期,缂丝成为皇家龙袍衮服的专属原料,如今,缂丝更是唯一不被机器替代的织绣技艺,其价值不容忽视。但是市场上粗糙而廉价的产品误导了民间对缂丝价值的认识,懂行的人更少,对一幅缂丝精品动辄十几万元的价格不以为然的更是大有人在。所以一定要出精品让人们了解缂丝,这十分重要。另外,现在的原料和工序不如我们那时,当时有知名画家提供缂丝画稿,这是一方面,如果画稿局部不是太理想,我们还可以在缂织过程中对他们画稿中的不足加以改进,但是现在设计与工艺实际上是有点脱节的,作品设计往往由手工艺者自己考虑。所以,希望更多学有绘画、纺织艺术、市场营销专长的年轻人来了解缂丝,进而发展缂丝。新一代手工艺者在将传统核心技法传承下来的同时,也最好有自己的设计,将创新的灵感与思路根植到缂丝广博深厚的传统之中,而众多的设计师们也可以关注传统的缂丝领域,将这种古老的技法运用到新生代的设计当中,推陈出新。
此外,在题材上要有些突破。缂丝虽是高档用品,但也可以走向百姓,也可以开发大众用品,不仅是作为收藏品,这样对技艺的传承也有好处。
人物简介
王嘉良,1939年出身于缂丝世家,9岁时就跟着父亲学缂丝,上机操梭;16岁,随父进入苏州市刺绣合作社缂丝小组,专业从事缂丝,成为社里年龄最小的职工。1959年,王嘉良被下放回到陆慕,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重操旧业,1979年到吴县缂丝总厂担任技术指导。
王嘉良在前辈艺人的影响下钻研技法,精益求精,并能推陈出新,自创了三异针法、拉挂针法和肌肉戗法。他还打破旧传统,不仅把手艺传给儿子,也传给女儿和儿媳,现在连孙子辈也投入到了缂丝行业。他的缂丝作品多次获全国和省市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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